她在心里呼唤,但那个洁白的男孩没有回应她。他正站立在所有人面前,皮肤每一刻都喷涌着鲜血,散发出焦灼的气味,冰冷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人类,凝视着灯火通明的村庄。他全身赤裸——身上每一寸人类制作的布料都喂给了人类制作的火焰。他挺立着,像来自地狱的恶魔,用血肉模糊的肉糜代替他的语言。
腿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安然无恙的白狼正正脸看着世界,浅蓝色的眼睛仍然扑朔迷离,带着一种自然的语言,抹去了所有可以被阅读的感情,只剩下黑色的瞳孔,苍白的虹膜。雪的眼睛则是火焰,是人类和自然桥梁下的地狱之火,艳蓝地闪耀。如今他站在人类和狼群中间,没有发出一声谴责,却已经将全部愤怒,悲伤通过双眼传达。
他是野兽,血肉模糊,说着狼的语言的野兽。他说。
安娜感觉他看向自己,心脏仿佛被这蓝色的火焰灼烧,只能在窒息的滚烫中无声呐喊。她看着雪,男孩的目光还带有一丝她熟悉的气息,一丝属于她爱恋的人的气息,似乎在向她确认,又似乎在向整个人类确认。
父亲的手掌颤抖地扶在她的肩膀上,冰冷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进她的血液。透过家人微弱的气息女孩感受到编织物粗糙的质感,感受到五指的发麻和阵痛。
安娜只是痛苦地笑了笑。
她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
雪仍然站在那里,却在慢慢褪去颜色。风吹起他的头发,一些未嵌进烂肉的发丝轻轻晃动,却被他抬手拂到了脑后,露出和黑红色皮肤融为一体的疤痕。男孩紧紧闭上眼睛,全身都隐蔽在黑暗中。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它们已经变得和所有狼的眼睛一样,呼唤着,诅咒着,在命运的原野上滚动着。狼的孩子对着它面前的异类嚎叫一声,随即整个狼群涌动起来,从照耀着暖黄灯光的村子中抽离出去,涌入无边的黑夜。
安娜的嘴中泛起一阵咸味,但她只是用沾满尘土的手擦去了粘稠的泪水,然后扶着父亲从地上站起来。
愿命运让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狼群在静默的大地上前行。丰满的月亮从云层中侧出脸,带着她独有的冷淡和怜悯。远处山峰的形状是熟悉的,保持着我出生那时的形状,只是它们浅色的顶部不再那么耀眼了,与火光和生命的光芒相比。大地是广阔的,在夜色中似乎没有边际,只有低矮的森林相间着高耸的山峦锁着生活在这里的灵魂。云层变换,暗影和光明的斑驳在茂盛的草地上漂浮,穿过一座座山丘,像一只被温柔青草蜷住的老鹰,眷恋美丽的春光忍不住匍匐在低空飞行。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老鹰了。
雪和卡塔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只深色的巨兽面对寒冷的夜风岿然不动,沉重地留下两道在蓝色世界下黑红的轨道,指引狼儿们紧跟狼王的步伐。冲冲想要走到儿子们身边——在雪的手臂里,母狼雪白的身体只有侧面沾染了污秽,洁白得像月光的沉积,飘荡在狼所不能涉及的湖面。
年轻的孩子们走得太快了。白狼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便跟在我身边,用仍然有力的肩膀抵着我的身体。再次沐浴在纯粹的月光下,我的爪掌像刚学会飞翔的雏鸟一样兴奋,催促着身体的每个部件活动起来。我想忽略五脏六腑的阵痛,但在时间的雕琢下它们太过深刻了,正企图战胜生命的月光,侵吞我的意志。
我信任地靠着白色母狼,看着狼群穿过漫长的原野,进入我们久别的森林。
灌木和蕨类吻上我的身体,草木的清香穿透灵魂,我的眼前的月光在树叶的析筛下拼凑出一条金色的溪流,引诱着我骨骼深处的潺声。鲜明的金色在我的视线中跳跃,我听见出生在村庄的孩子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雪和卡塔依旧无话,漠然地走在他们从未忘记的回家的路上,高大的肩膀穿梭在新生的枝桠间。
这些都不是我们认识的树木了,但狼群的方向仍然坚定。
土地的形状也发生改变,我衰老的感官无法再辨认出我曾在哪里跌倒、奔跑、追赶我的猎物、追赶我的孩子。月色鸟鸣依旧,像是在静默地等待我踩下新生的泥土,留下此刻的脚印。
狼群继续流淌,耳边全是树叶的沙沙响声。不知道走了多久,月色都开始羞赧起来,曼妙的月光逐渐黯淡下来。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穿透严密的树墙,穿过火焰的威严,穿越时间来到我身边,唤醒我痛苦的血液,一股久违的自由的喜悦刺进我的大脑。
雪推开一根粗大的树枝,那个巨大的石穴在我们面前显现。它原先干燥的外坡披上了年轻的藤曼苔藓,却仍张大宽敞的怀抱,等待着它的狼群回来。这里似乎是等得急不可耐了,周围被狼群踩平的空地重新长出了茂盛的草木,还留下了些许松鼠敲碎坚果的痕迹。稀疏的枝丫交叠在家园的上空,将来也将继续为它的野兽遮风挡雨。
还是一样的,一点都没有变过。狼群缓慢地移动到石穴的平面上,一个个疲惫的流浪的身体在坚硬的石板上松弛下来。月色的帷幕从树木的间隙间褪去,逐渐被晨光的绒毛填充,把蓝色的森林照成新鲜的绿色——他们说的对,我们属于这里。我们属于风雪,属于暴雨,属于变换的颜色和季节。野兽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森林的血液,在命运的跳动下旺盛衰落,无怨无悔。
我看到雪将他的母亲抱上高高的石阶,然后长舒一口气地躺在石穴的最边缘。男孩四肢摊开,高大的身体舔舐白色的光芒——他的血已经不流了,破烂的皮肤也不再发出恶臭。男孩侧头看了巢穴内部的狼群一眼,浅蓝色的眼睛在微弱的晨曦间漂浮着。明明所有的情况尽收眼底,那盏不灭的弯月仍然在迷离地找寻,仿佛永远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最终落在白色母狼的眼睛上,像羽毛一样轻盈。
冲冲想要走到儿子身边,但她只是微微张开了黑色的嘴唇,白色的毛发轻轻飘扬。
雪把头背过去,凝视越来越明亮的朝阳。他就平和地躺在那里,就像当时乖巧地躺在冲冲身前的襁褓中一样,像是天生属于这片森林一样的坦然。男孩的呼吸声越发虚弱——如今澄澈的大眼睛不再灵活地左右转动了,眼眶周围裸露的肌肉安静地睡了过去,仿佛这双眼睛已经看够了,是时候回到无边的蓝天中。
缓缓起伏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最后和沉默的岩石交融在一起,只剩下雪白的发丝映射着新一天的光芒,在浮光中跳跃。
白色母狼没有动静,背对着我看着开阔的洞口。
随着视线也不断变得明亮,我逐渐感到一股温暖的寒冷从身体的深处开始扩散。这股寒冷很温柔,像儿时舔舐我的那张舌头,温暖粗糙,带着点慈爱的沉重舔过了我的胸腔,把所有的疼痛都终止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是谁给予了那个幼崽第一次舔吻,可能是母亲,可能是那只白色老母狼。恍惚之间我意识到原来我早已逐渐开始忘记同伴们的名字,族员紧贴着我的温暖身体正不断变成老狼白色消瘦的腿,野兽的本性告诉我,我也要和这里告别了。
我先回忆起村庄里的温暖的灯光,那是一种怎样的魔法,把寒冷和黑暗驱散。耳边闪过人类或温柔或威慑的呼喊,金发女孩高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其中夹杂着细声的哭泣,像晴天中躲藏的乌云。我轻轻捕捉,又轻轻放任它们流逝。然后我看到一片鲜红,是我最熟悉的颜色——是大火,是雷电,是鲜血,是背叛,也是新生命诞生的颜色。我在春天的枝头看到它,在每只狼的眼中看到它,在母狼分娩的胯下,在尸体腐烂的伤口深处,它们陨落进土里,又通过生命的循环一次次迸发出来,滋润土壤和空气。
逐渐地,眼前狼儿们围过来的面孔已经失去了信息,无法辨识。我的身体却回荡起分娩的疼痛,让我想起我的孩子。昏暗的视线中,我听见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呼唤我,叫着久违的“母亲”,时而欢悦,时而惊恐,像是穿梭在花丛中,又突然一头栽进了泥潭里。他们的声音裹挟着斑斓的光和更多的回忆,一切都开始清晰起来,只有我的呼吸和目光在停滞。
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骄傲的嘴吻在我的眼前闪过——他们命运各不相同,却都是一个个撼动森林的奇迹。我看到那条如今已不知所踪的溪流,向探出身子,眼前晃动的波纹中浮现出那只黑色母狼美丽的面庞和那双赤城沉静的双眼。我感到思维随着溪水变得活跃起来,冲出了那具黑色的身体,一路向着澄澈的月亮奔去。我感到三个孩子也跟在我身侧,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双已经失去名字却散发着灵魂光辉的眼睛。我越跑越快,穿过重叠的树木,几乎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了。紧接着树木的影子开始消散,周围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金黄。
落叶把大地装饰得灿烂,我对上一双深邃的双眼。它们仍然深不可测。周围响起幼崽嬉戏的打闹声,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狼正俯下颈脖温柔地舔舐一个黑色的小毛团,那狼的面容是模糊的,似乎被感受不到的秋风吹散了,它也没有看过来,只是继续着它的动作。我缓慢地走向它,却在最后一刻产生出一股眷恋,猛地回过头去——
我的故事要结束了。身后的世界明亮美丽,光芒带着皎洁的温暖扩撒开来,我知道那是新升起的太阳,正照耀在新生的狼群面前。
狼族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