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一来，惹怒了我们的骑兵校尉郭廷。军队里对不执行命令的士兵是要严加惩罚的，我那时刚入伍，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自己各项训练出色，拒不听命。郭廷命人将我捆起来处置，被他的一个随从拦下。那随从劝道，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人马未动，先行惩罚，是不吉祥的兆头。倒不如就顺了他，如立战功便可赦免，如无功而返，再惩戒不迟。就这样，我骑着那匹训练的马去出征一生的第一战。”

“如果今天您遇上一位像当年自己那样的士兵，当众抗命，您会怎么做呢？”

将军再次大笑起来。

我终?明白将军为什么喜欢找我吃饭聊天了。他喜欢我问的问题。

“我会问他原因，看他说的有没有道理。有道理就会听他的，没有道理，军法从事。”

我一下子想起了将军的负荆请罪。这真是他的风格。

但是一个将军和士兵讲道理，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要是大家都有道理可怎么办？”

将军笑了，“所以我后来一直很佩服骑兵司马的那个随从，他叫蔺相如。”

将军在邯郸最好的朋友就是蔺相如。他的负荆请罪早已传为美谈，在那之后，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蔺相如在十二年前病故，所以我也不敢轻易问起他们的往事。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老人家。

“当时不佩服吗？”我问。

“当时完全不当回事。年轻气盛，又觉得自己有道理。确实有道理。我们体能卓越，训练充分，事情就坏就坏在换马。人马不相熟，匈奴的马又很烈，环境也还未适应，水土不服。我们五百人的特种兵，这一战折损得最后剩下十几个人回来，很多人竟然是被自己的马踩死的。”说着，将军神情愤然，双目凝视前方，彷佛往事就在眼前，当年那些惨死的兄弟们就躺在他身边。

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在心里，我把这当作了对将军最早战友们的默哀。

“您，将功赎罪了？”我轻声问。

“我第一次上战场，体会最深的莫过于体能优势。我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全赵国也就只选了三百人而已。也是运气好，碰上的也只是中山国的普通步兵，体能上根本没法和我比。那一战我杀了三十三个敌兵。我那匹马也很争气。它左冲右突，不用我操心驾驭就躲开了敌军的长矛长戈，如有神助。中山军看我杀的勇猛，他们的将官便指挥士卒前来围困我。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手中的长矛将戳来的长矛长戟轻易撞飞在地。就算这样，我也坚持不了多久。敌军太多了，总有一些戳来的长矛长戟我没能阻挡住。我和战马都已多处受伤。幸运的是赵军步兵很快也掩杀了过来，我才能够生还”

“那个校尉后来怎么样了？”

“损失了这么多的骑兵，这显然是他坚持临战换马的后果。我们都觉得郭廷应该要被问斩，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之后，我被提拔为骑兵的百夫长，跟随着大军一路向北，直打到宁葭，中山国割四城求和才罢兵。之后转而向西顺便攻打胡人。林胡是个小国，我们大军压境，他们就是在那时归附了我们。因为后来的胜利，没有人再追究那件事。”

“能够从众多百夫长中脱颖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次，我没有发问，而是有感而发。遥想将军当年以百夫长的身份征战沙场，二十年后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应该是非常不容易的。

将军沉默良久，看上去有些累了。

此时恰有客人求见将军。通常将军与我的谈话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然而这次，听到来客是大夫郭开，将军摇了摇手，表示不见。

“说到谁谁就来。你知道这郭开是谁吗？”将军笑问。

“知道一点。”我道。父亲的那把越剑就是他送的。

“他是郭廷的儿子。”听将军这么说，我大概知道了他不想见此人的原因了。

此时的将军深得赵王信任，在邯郸声望极高，来访宾客络绎不绝，也的确没有精力人求必见。而且恰如当年将军的那位门客所说，大家都是求利而来，只是用着不同的明目而已。

但我还是想了解当年将军与蔺相如的交往。

“您上回说当年初次出征，那个为您说情的正是蔺相如先生？”有一次我又提起这个话题。

“对。那时也只是一面之缘。先生虽出身低微，却是一个有着非凡的智慧和勇气之人。可惜英年早逝啊！”将军伤感地说。

蔺相如先生完璧归赵与渑池之会的故事在邯郸人所共知。按照父亲的说法，赵国就是因为有廉颇蔺相如这样的将相才能开疆扩土，在四面战争中生存。

长平之战后，蔺先生也故去了。

“听说当时蔺先生也反对委派赵括？”我小心地问。

“你父亲也反对。赵括的母亲更是上书反对。有什么用呢？夸夸其谈，害人害己，害家害国!”将军悲愤起来。

“当时的情形。。。。。。”我望着将军，心想如果将军一直主战赵军，与后来秦悄悄换上去的白起对战，情形将会如何？

“当时我方已经连败三阵，损失了裨将，六名校尉，士卒也损失了三万多。为将多年，这还是我第一次与秦军对战。在多次仔细察看过秦军的打法，审问过秦军的俘虏后，我当时就没有多少信心了。”将军缓缓说道。

“那是为什么？”我很是吃惊。

“带兵多年来，我体恤士兵，公平对待每个将士，也尽可能地为他们争取奖励，只有做到这样，才能够上令下达，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完成作战目标。但真要做好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看一队士卒在前线的打法，就知道这一点做的好不好，胜败之道就在这里。秦兵的打法如何呢？他们不是做的好，他们是做到了极致！他们个个奋勇向前，拼命砍杀。带兵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军队。这也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在审问秦军俘虏时发现，秦兵斩敌首一颗，赏爵一级，免除徭役，这些实施了近百年的法令，直到今天仍然落实的非常好。可以说秦国的百姓上战场就是冲着爵位等级而来，就算是本人战死，功劳也会记在家人身上。而我们赵国呢？士兵们都是迫不得已服兵役，能够尽职尽责做一个合格的士兵已经难能可贵了。我费力为赵军士兵争取的奖励与他们对士兵的的奖赏相比，简直微不足道。”说到这里，将军神色凝重。

“我们赵军不也有奖励军功吗？”我问。

“我们对有军功者奖励金钱，粮食，布匹，这些根本不能和秦人对士兵战功的爵位奖赏相提并论。爵位等级的提升不仅代表着身份地位，更有相应的土地，田宅相匹配。何况不管我们对有战功的士卒奖励多少，最后士卒们能拿到手中的，不知又要打多少折扣！克扣奖赏是我军的积弊，也是我最痛恨的。”将军语气严厉起来。

“我们的骑兵呢？”赵国骑兵可是天下无敌啊，我问。

“数量太少啊！我们全军的骑兵还不到十分之一，而且大多在北方边境。长平的骑兵加起来还不足五千。如果我们有十万骑兵，那倒是大可一战的。当时以秦兵的士气打法，我只能坚守壁垒，另寻良策。可是后方的赵王沉不住气，前线战局不利，他不了解情况，一味督促我军出击。这已经是兵家大忌。”

“这样的话，那换了谁上去也难打赢秦兵啊。”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换谁不会这么惨啊！四十万将士！”将军恨恨地道。

“他们悄悄换上了白起。”我补充道。秦将白起名震天下，诸侯军闻之莫不丧胆。我想知道将军是否了解他。

“是的。这人很懂用兵之道。有了秦兵这样的虎狼士卒，大可横行天下。坑杀这么多赵卒，老天也看不下去啊！”将军叹道。

长平之战的第二年，秦兵围攻邯郸城，久攻不下。秦王要白起前往拿下邯郸。白起为秦王分析说，邯郸不容易攻下。各诸侯救兵随时会到，这些人一直怨恨秦军。虽然秦军打赢了长平战，却也伤亡了过半士卒，国内空虚。远攻他国的首都，赵军做内应，诸侯军在外围攻打，这样是打不赢的。秦王扔决心攻打邯郸，并再三要白起前往主战。白起于是称病。后来果然如白起所言，诸侯救赵，秦军围攻失败。之后不久，白起被秦王赐死。这是我小时候就听到过的事。

那时候我七八岁。后来的日子里，我听父亲与客人们讨论过很多次长平之战与邯郸之围，坊间也流传着很多与相关的故事。很多时候在我家发生的这些讨论都很激烈，我听得似懂非懂。

如今，我终于从当事人廉颇将军口中听到了关于这场战争的不同说法。

而将军??秦军的观察让我对秦士卒军功的赏赐制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我有了去秦国游历一趟的想法。

廉颇将军也很赞同，但他给了我另一个任务。

当年长平大战，将军最终被换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当时有人给赵王吹风，说秦军最怕的赵国马服君的儿子赵括。将军回来后得知此事，一直为此迷惑不解。

知子莫若父。赵括作战能力究竟如何，其父赵奢看得一清二楚，也说得一清二楚。为了赵国，也为了儿子，他对人豪不隐瞒自己的这一看法。赵王，蔺相如，廉颇等人对此非常清楚。

那么究竟是谁在为赵王散播这样的谣言？

后来当赵括赶往前线去取代廉颇将军，秦王也秘密换上了白起。

毫无疑问，是秦人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也就是说，在赵国内部，有一条秦人的暗线。通过这条暗线，秦人操纵着赵国。

将军想让我摸清这条暗线。

尤为重要的，不能让你父亲知道这事。将军叮嘱道。

我听了惊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