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塔娜记着那时的所有细节,包括他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光辉的银发,淡色的皮肤喝深刻俊美的面容,睫毛一动,画出一道刀锋般的弧线,露出眼睛里紫水晶似的一点颜色来。
他带着弧度的嘴唇总予人一种在笑的感觉。但他那时的确在笑,那双眼睛触碰到他妹妹的一头红发时,便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
自从对方许下那个承诺的一天起,两人就有了种默契:无需提前告知,他们就知道对方在哪里等等待。一方晚上有事务时,另一方会等在亭子里;如果对方在巨钟响十二点之前没有来,便是可以走了。
往日常常是她带着练习用的长剑,他在一旁指导。但那天夜晚,他们没有,只是静坐在那里彻夜聊天。
他们从现在的贵族动向、政治局势聊到创世之母和龙神传说;有时又只是宣泄情绪表达情感,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少女的心事倾泻而出,而她智慧又有耐心的二哥给予她支持。
她自认为两人相互理解,自认为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后面有与她相同的心思,并无所谓神秘莫测可言。
甚至是他们共同谈论未来的时候———她期望挣脱父亲的束缚,她不需要婚姻和虚无缥缈的地位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想要成为骑士和将军镇守龙族的疆土,她幻想,她渴望,她追寻,她无可奈何……
银发紫眸,据说长得十分像他们母亲的青年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
那时,没有人比他更尊重理解她。但反过来呢?
-那么,你呢?你以后想要做什么,赫莱尔?
“有时候,我宁可什么都不想,干脆抛下一切,去游历各国,做个吟游诗人也好。”
那时她是怎么答的?支支吾吾,却好似戳中了痛处。
-这……也挺不错的吧。但是,父王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也这么认为,是么?当然,自由是有代价的,那么,为了回应他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只好放弃让自己自由了。”
-什么……期望?
“就像我应该有的那种样子,做个大些的梦吧……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助龙族统一五境,大陆归一。”
-呃……这是个很大的理想啊。那该怎么实现呢?
“我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的。这么严肃做什么?哈哈……我在开玩笑。我不是真想这么干。都说是不切实际的了,我看起来像是什么理想主义者吗?”
-不是这个?那,还有什么别的期望吗?
“硬要说的话,只有一个———愿爱我者与我所爱者,都能健康平安,一生顺遂。”
-这也是我的期望……其实,这是所有人的期望吧?
“是的。但我……”
没有说完的话后面藏着什么?为什么第二天晚上,我在花园,卧室,练习场都找不到你的时候,会听见大殿中的响动,然后看见你冰冷的神情和狠狠刺向父王的刀刃?
你说没有其他的目的,那么,聪明的你,被称作“预言之子”的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带上我?
梦境破碎之后,原来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她开始唾弃起自己来,本以为回忆都在那暗无天日的半个月里嚼烂了,打碎了,抛进深渊和沼泽地里,再也出不来了。却又在这种时候,带着充满温情假象的棱角刺得她血肉模糊。
她为什么会再想起这些?是因为这一个多月来,那个尊重她的人身上、那个孤寂的背影后似乎有你的影子吗?
也许吧。实际上不是相似,也没有谁有谁的影子,只是她的心灵太过脆弱,总想要给自己找个寄托。于是,回忆产生了,不需要任何契机。
她好像有点疲倦了,对自己的生死好像也提不起劲来在乎了。
就这样吧,也许她本质上是个容易放弃的人呢。
“当———”
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声穿透了她的耳膜,她混沌无聊的大脑终于有一点清醒过来。
是什么?刺客吗?她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她还远没有绝望到不愿做一点反抗———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一些不能输的韧性,脱胎于更高层次的尊严。
门外“碰碰碰”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古键琴急促的乐音,与他们的心跳同频共振。
肉体倒地和交锋的声音不绝于耳。呼吸加快,吞咽唾沫,手心汗润湿了刀柄上的布条,外头的声音高亢起来,提前闯入紧张刺激的高潮。
然后,骤然的,乐音收起,便耳聋了一般的寂静。
灯静默地亮着,所有的伙计和房客,贵宾和外来者都突然掐住了嗓音,旅店好像成了无声的世界。
她紧皱着眉头,没敢松懈下来。
茫然混合着更大的不安从寂静深处吞噬了他们。在这里,恐惧变成了未知。
“噼啪,噼啪……”
没有规律的声音渐渐清晰。他们细细侧耳去听,好像是木质品在破裂,下一秒却立刻脸色发白———
“是火!着火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破开窗子跳进来,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黑底金纹的鸟嘴面具。
渡鸦没有犹豫,立刻指挥他们打开房门冲出去———外边正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不会动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各处,有店里伙计的,客人的,也有一些怪异的黑衣人的。血涂抹在地上,盛开出大朵大朵的玫瑰花。
她慌忙随人奔出去,无意间踩到一个人的脸,下意识一看:正是那个长相清秀的女伙计玛露霞。她的脸上布满灰尘,双眼大睁,表情定格在一种与朴素完全不符的狰狞上。看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伴随着恐怖的撕裂和燃烧声,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有浓烟滚滚冒出,还没有烧到楼梯处。他们冲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响。
没有其他活人了。
他们抢救下马匹和一些行李,站在空地上时,火焰猛然增大,瞬间包裹了身后的整个旅店,甚至开始向外蔓延。
没有任何迟疑,他们坐上马车远离这里。在城市的边界上时,索塔娜撩开帘子望向身后———
没有狂欢,没有快乐,没有生气。过去的三天是一场盛大落幕的噩梦———它在燃烧着毁灭,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好像狰狞狂舞的魔龙。
最后,它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