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尹峭被溯北城日复一日的采集器轰鸣声吵醒。满是血污的衣服还裹在身上,与冷汗一同粘住。昨夜做了噩梦,四肢都被冻在冰层里,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尹峭不断挖掘,直到自己也深陷其中,再也出不去。最终,还是没找到那个东西。
到底要找什么呢?
尹峭心头一阵发凉,摸到地面上那块被当做床的海绵,已经被她于睡梦中挖出了一个大洞,黄色的碎屑散落在地板上。她想爬起来,却动弹不得。俞呻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令人呼吸困难。
怪不得会做这种噩梦。
尹峭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女性,但长期的饥饿使她瘦骨嶙峋,只剩很薄的一层肌肉附着在身上,肘部关节奇怪地凸出来,大臂又因过瘦而骤然凹陷下去,形成可怕而有力的弯折。
据尹峭自己所说,她细长的眼眸始终锋利地迅速盯向周围发出声响的物体,晦暗不明的眼神不会反射一点光亮。茂密的眉毛绒绒地堆在那里,如同她永不覆灭的旺盛生命力。
倒也不假,就是没人见过,打她回溯北城起,就烂得像一摊狗屎。现在跟另一摊比较漂亮的狗屎——俞呻堆在一起,两个人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说服对方从床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杂货铺,准备无论如何先搞点吃的。
“今天能吃到什么?”尹峭问道,“我愿意出一可司。”
Pip,杂货铺的老板,说道:“你可以去喝旁边诺比利河里的水。”
尹峭嘿嘿一笑:“如果喝工厂排出来的污水能喝饱的话,至少还能给我换个工作岗位。随便吧,给我们来两罐赤豚肉汤。”
Pip耸了耸肩:“一共八可司。”
俞呻大叫:“什么?!前天才两可司一罐。”
Pip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今晚连我也要去沉岗打工,大家都吃不上饭了。”
确实,溯北城最近境遇愈发恶化,油晶矿机苟延残喘,不再有足够的能源产出,只日复一日地在下午三点整齐划一地发出巨大的叹息,将每一个夜晚出去讨生活的流放者吵醒。在大家都食不果腹的情况下,同时端掉了许多“不正规”的谋生手段。有工作的人面临着高税收,钱被谕令司拿去建设溯北城美丽夜景。
这些钱,有一多半都花在了沉岗上。那里本来是一片草原,风下国发现这里有油晶矿之后,几乎每五十米建一个采集器,昼夜不断地从地底抽取能源,直到地面下沉才停歇。沉岗上废弃的采集器,如同沉默又庞大的野生动物骸骨,立在那里,几十米高的身躯投下近百米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而旋转,直至黑夜,滋养了藏在底下、寄生于此的娱乐行业。
溯北城的统领者是谕令司司长卡马乔,他巴不得只把这里的居民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去沉岗成为娱乐商品,取悦上等人;另一部分留在工厂,维持城市的运转。
不需要教育,不需要理想,不需要未来。
这里是尹峭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但她记得过去不是这样的。而这里变成如此,至少有一大部分,是她和尊长们当年输掉的代价。
尹峭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食物,努力咀嚼一块不知道是赤豚鼠身上那里的肉,夹着一些令人恶心的脆骨。俞呻托着那盒巴掌大的速食汤,盯着盖子上黄红相间的圆形logo。百宜味,占据了80%的廉价食品市场,让人看到这三个字就想吐,嘴里泛起那股不愉快的味道。尹峭把汤喝得一干二净,伸手向俞呻道:你还吃吗?不吃的话给我。
俞呻一巴掌将她的手打掉,说:当然吃!这就是今天能得到的所有食物了吧……
路边散卖的食物因为卫生问题被取缔,哪怕是Pip这种不怎么图钱的杂货铺,价格也仍旧降不下来。俞呻和尹峭苦大仇深地蹲在伊光巷的墙边,头顶火红的三角梅大片大片垂落下来,疯长到占据了半条巷子,花瓣被设定了魔法程序,在空中飞舞盘旋。尹峭对食物渴望得发疯,心里想着这花到底能不能吃,吃了也不会死,但是会被谕令司的城建管理部门罚款。
伊光巷人来人往,同时也有不少街溜子像尹峭和俞呻这样蹲在墙边,眼神放空。仰望着层层叠叠的住所,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路过面前,各式各样的小腿。这里如今被大家称作孔楼,但是过去这里叫桃源,刚建成时绿化特好,夏天水雾弥漫,冬天雪花飘飘。别处都在忍受溯北城的干燥空气,只有桃源里温润惬意。尹峭的尊长过去开着游翼带她路过的时候,说起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仿佛亲眼见过似的,但其实这样的景象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消失了。
首先拆掉了假山,之后覆盖了绿地,楼房建得越来越高,楼之间的缝隙也都盖起了新楼。走廊打通,一层住着几十户。大户型中间打着隔断,以尊长们能承受起的价格租出去。
自打这里连成一片之后,就已不再像是一个小区了,而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珊瑚礁,弱小的生物寄居在上面。从这时起,它就被称为孔楼。
孔楼最繁华的时候,内部如同缩小的城市,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里面找到。直到不允许私自生育的法令颁布,孩子不再出生,而是由风下国统一制造。
民办学校几乎不再有人入学,一切与传统家庭结构相关的服务关停。
孔楼旁边的几所学校都拆了,这里一度冷清。只有达到领养标准的人,才能获得一个孩子,被称为尊长。发展到现在,领养年龄限制也没有了,离合城的四十岁城主领养忠心耿耿的六十岁下属,只为了保持更牢固的利益关系。
尹峭不再需要思考这些复杂的领养条款,作为一个流放者,她现在连合法身份都没有。当年,她骄傲地跟尊长们离开这里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狼狈不堪地逃回溯北城,身边也不再有尊长们的庇护。之前在溯北城生活了二十年都从未触及的部分,如今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尹峭选择跟三万人拥挤地住在孔楼,只是因为没有个人空间的同时也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孔楼是包括尹峭在内,诸多流放者的聚集地,六边形的耻辱刻痕在他们的耳后无法擦去。
来到这里,你就会知道,大家都是一样的。
永远会有人醒着,帮你提防着周围的一切。
Pip的尊长是个瘫痪的老头,终日躺在杂货铺门口的那台大砖头电视机前。它的画面已经消失很久了,只只余下静谧的雪花和淡淡的电流声。
现在是新闻时间,机械女声传来:异教徒利用各种手段蛊惑人心,试图通过歪理邪说扰乱风下国秩序,严重威胁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安全。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切勿相信谕令司以外的不法分子。
当您或家人不幸生病时,一定要及时前往正规医院就诊,听从医生的专业诊疗建议,按时服药治疗。切勿轻信那些自称可以治病的异教徒,他们的所谓“占卜疗法”不仅毫无魔法科学依据,反而可能延误病情,甚至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近来一些异教徒假借“山谷来客”等神秘名号,自称拥有特异功能,可以治愈各种疑难杂症。这些人多为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不法分子,利用人们的恐慌心理,骗取钱财。广大市民务必保持高度警觉,不要因病乱投医,更不要将生命健康寄托在这些无稽之谈上。
谕令司和卫生机构始终是保护人民健康的中坚力量。请大家坚定不移地信任谕令司,遵从医疗专业人士的指导,用科学的手段维护自身健康安全。面对异教徒的蛊惑和谣言,我们要做到理智应对,不信谣,不传谣,共同维护风下国的和谐稳定。
在此特别呼吁广大市民,如发现异教徒活动,请立即向当地谕令司举报,共同打击违法行为,守护我们的美好家园。
Pip忙着打理杂货铺,眼神空洞,动作机械,显得对外界的喧嚣毫不在意。俞呻皱着眉头看了看正在忙碌的Pip,又转向蹲在一旁的尹峭,问道:“异教徒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
尹峭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就是新型诈骗,骗骗老年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逃回溯北城的这一年里,尹峭几乎对外界的纷争失去了兴趣和敏感度。曾经在融城经历的腥风血雨,现在回想起来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幻象,仿佛从未发生过。那段日子里的恐惧和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在记忆中消散。她的神经已经麻木,无法迅速捕捉到外界的信息,这也让她免于承受过多的痛感。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是靠着天台上冰冷的水泥墙,耳边时而响起时断时续的收音机广播。广播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时会突然中断,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机械的底噪,甚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收音机发出的声音,与她脑海中光怪陆离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分清现实与幻想的界限。
“该不会要出事了吧?”俞呻低声说道,目光忧虑地扫过尹峭的脸庞。
尹峭没有回应,她闭上眼睛,试图掩耳盗铃地将这句话抛诸脑后,但脑海中的画面却愈发清晰,过去的记忆与现实交织,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
睁开眼睛,尹峭看到一个火红的身影站在面前,他身着一袭飘逸的长袍,白皙的脚踝上环绕着乌青色的纹身,那些曲线流畅的花纹如同活生生的画卷,似乎隐藏着一种古老而深邃的意义,让人联想到遥远的部落和神秘的仪式。
他就是沉岗中FogviaPub的头牌幻斗师Cik,而Pip已经从杂货铺里走出来,恭敬地陪在一旁。Cik的影护者李恒蹲在尹峭面前,说道:“看来你们过得挺辛苦,只吃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