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
或许是海雾的缘故,瑟霜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彻夜未眠的倦怠也让她有些难以支撑,只有被粗制绳索磨破的掌心传来的刺痛勉强能够让她保持清醒。
绳索的另一头系缚着一叶由冰杉木打造而成的木舟,木舟不大,仅一人身的长宽——露雅此刻正身处其中。
终于,瑟霜将木舟拖入大海,海水已没过她的腰间,虽没有太大的风浪,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已让她近乎无法稳住身形。
绕至木舟侧边,瑟霜揉了揉眼,但蒙在双眼上的阴翳却始终无法散去,她只得半俯着身子,才能看清露雅的面容。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安详,却不会再醒来——露雅似乎对于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
协助联军终结枯败的灾祸、为北地种下未来的种子,再到完成对瑟霜的最后的教导,当露雅·阿希亚完成她身为万灵祈求者应当承担的所有使命之后,她倒下了。
那是来自远古的禁忌,一种她不曾见识过的恶毒诅咒——这道诅咒指向万物的唯一结局,枯败的死亡。
露雅毫无疑问是北地有史以来最年轻、最强大的万灵祈求者,但即便是跨越千万年时光的恬静之灵也会因远古的枯败灾祸而消亡,更何况寿元不过百年,脆弱至极的人类呢?
瑟霜不想放弃,但她的技艺皆是露雅所传,露雅尚且无能为力,只得在病榻上静静等待死亡,她还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了?
拉努法尔的左右手们只得围坐在瑟霜身旁,燃烧着晦暗的炉火,笛耶的微风从她耳边掠过以聊表慰问——她所能沟通的全部万灵告诉无助的少女,至少露雅因自身灵魂的强韧而不致遭受苦痛与伤残的折磨。
爱库尼最为强大的守护者,鲸之灵与万灵之利爪们沉默着,瑟霜认为他们或许只是不愿干涉生死的循环,但事实上,他们对于这远超万灵之力的恶毒诅咒同样束手无策。
瑟霜当然因同伴、友人的牺牲而哭泣过,但随着露雅的情况不断恶化,她已没有了眼泪——犹如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死一般的冰冷,无法哭泣反而令她更加痛苦。
露雅弥留之际已十分虚弱,但依旧清醒,
“真是段美丽的旅途。我很庆幸与你同行,瑟霜。”
她早已将身后之事安排妥当,最后的言语便留给了瑟霜。
——
“再见,老师。”
眼前的景象逐渐明晰,瑟霜最后亲吻着露雅的面颊,随即用力将小舟推出。
爱库尼部族有着这样的传统,死去的战士应当用臻冰封存尸体,在仪式中唤来北地狼灵,他们将用尖牙与利爪将臻冰击碎,桎梏着英勇灵魂的容器破碎,英魂们便能沐浴着战斗的荣光,随万灵之利爪远去。
至于萨满或是一般的族人,在与世长辞后,遗体会被安置在冰杉木舟之中,再由至亲之人将其送归爱库尼之海——
海雾、潮水、鲸的歌谣,爱库尼人自这些悠扬的亘古曲调中诞生,最终也会在在这曲调中消亡。
木舟渐行渐远,鲸之影自深海浮现,腾跃而上,短暂的片刻间,时间似乎也凝滞了,其宏伟的身躯卷起万千水花与白沫,如生灵万物于刹那间夺目——也仅是片刻,木舟与巨鲸不见了踪迹。
瑟霜驻足在原地,手中握着的是万灵祈求者们代代相承的狼牙与鲸须手链,她闭上了眼,并非是迷茫或是不知所措,只是在回忆十六年几乎片刻不曾与露雅分离的时光。
她叹了口气,将被海水浸染的手链套在了左腕上,在那瞬间,瑟霜听到了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真正的北地索兰万灵的呼唤,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与生命结束了,“露雅”二字不再代表她敬爱的老师、友人、亲人,而只是以瑟霜·露雅的形式向人们展示她所掌握的萨满之道传承自何处。
瑟霜已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部族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已是数日之后。
因长发不便打理,索性便剪成了齐肩的短发,曾是露雅为她缝制的萨满长袍也被小心地收起,瑟霜换上了爱库尼旅者的装束,再带上些许干粮,一切准备就绪。
她行进在爱库尼部族领地的主干道上,由冰杉木屋如春时苔原上的针叶灌木拔地而起,听闻族中老人们说,不必再栖身于萨满法术制成的临时居所,一切正在慢慢回归到原本的模样,虽已很难按照记忆将其完全复原,但能够按各自的喜好重新筑起心仪的居所,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一路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热切地向瑟霜打着招呼,但一声声“瑟霜大人”却令她有些面红——第二次枯祸战争中她的表现足以称得上是战争的英雄,不过天生有些内向羞怯的瑟霜却不觉得自己创下过多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只认为她现在所享有的尊敬只是露雅为她遗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因此,她需要快点完成万灵的巡礼,成为真正的万灵祈求者,用自己的能力与奉献赢得爱库尼乃至全部北地部族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