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熙贤没有想到，下半场的展示会从林远开始。

她感到惊讶自然是因为之前从未听林远提起过这件事，但也是因为，她没有想到，裴誉居然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中放初出茅庐的学生出来挑大梁，毕竟即便像贾建学对张敏如此赞不绝口，人家也还是选择亲自出马，而校外的那些面临随时有可能被上位者取代风险的设计师就更不用说了。

这让宫熙贤想起之前林远无意间和她说起的那次全校大讨论。

不同于理工科，人文学科靠输出观点而存在，俗话说言多必失，输出一多，总能叫人钻着空子。那次讨论的起因本是两位老师竞争同一笔项目基金，期间多有摩擦，其中一位便利用另一位被发布到网络上的一段上课时的视频做起了文章，直言其言论有失，更有错误导向之嫌，却不想最后歪打正着引发了一场意义重大的讨论。

那么到底说了什么呢？林远直接给她搜到当时的帖子，视频中那位老师说：“有一种观点说，大学教育不应该沦为职业教育，我明白它是指大学教育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就比如培养创新精神，就比如提高批判精神。那么我们今天不妨就发扬一下批判精神。按道理说，在实现更高的要求之前，那是不是先得实现基本要求，大学教育显然先得达成职业教育的目标才对。可是再看我们现在上的课，没错，包括我的课，我们谈论职业吗？我们以职业为目标设定课程吗？我们正在学习如何工作吗？答案不言自明。所以要我说，还不如加深大学为职业服务这一印象，这样起码当采访一个新闻学的学生最熟悉的工作是什么的时候，他就不用尴尬地回答是教师了。“

最后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宫熙贤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了一句：“他这话是在说前段时间网上很火的那个采访吧，难道被采访的那个学生是你们学校的？不过确实，将近二十年的耳濡目染，要说有什么工作比老师更让学生熟悉的话，我看也就只有做父母了。“

不过她没明白攻击点在哪里，便想示意林远继续，却看到他若有所思，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样至远至近的眼神，就和他的人一样，明明就在身边，却总让人觉得他随时会离开：“怎么了？”

“没什么。就像做父母，并不是看多了就做得好，而是大概同世上任何工作一样，都需要天赋和训练。那位老师的话无疑在强调训练的重要性，却被指责忽视大学教育在保护和挖掘天赋上的作用。同时也有职业教育拥护者站出来说，难道职业教育的学生就没有更多可能性了么？恐怕就连始作俑者都没有想到会在这点上引发热议。“

”所以原本是打算攻击他哪一点？“

“从校内论坛上的内容来推断，估计原本计划以相反观点作为出发点来制造舆论，也就是大学教育不应该沦为职业教育。“

”但是在我看来，那位老师的观点可能会更受欢迎，那么攻击者岂不得不偿失。“

”不仅如此，事实上，那位老师并没有将大学教育等同于职业教育，所以从逻辑上讲，用大学教育不应该沦为职业教育来反击，压根文不对题。可是你看现在的局面，现实中习惯顺从凑合的人到了网络里却在鸡蛋里挑骨头，大概他们觉得那是才思敏捷的证明。不过，虽然公共舆论走向另一个方向，但校内却没跑偏，依然围绕着大学教育和职业教育展开了一次大讨论。最终讨论的主题落在如何增加实训课程上，更是意义深远。“

”但听起来和你们建筑学院关系不大。“

林远拥了人，自己坐到书桌前：“你错了，恰恰相反，建筑学院本科生的反应相当激烈。“

宫熙贤坐正，居高临下环着林远肩膀。听到他这样说，不禁暗自偷笑，他这是把她当小孩子了么，听不得别人说一个错字，怕她闹，所以提前拿糖哄一哄：“林先生，你也错了，这点糖可不够。”

然而，说不够的是她，最后喊停的也是她。林远不肯罢休，追上去想继续，却被她躲开：“不要了……先说完话再来。”

林远只得调整气息，言归正传：“对此裴老师也说，别说接触不到项目的本科生，就连研究生，按照目前的学制，也不够从头到尾跟一个项目的，根本没机会得到全面的锻炼。更何况，这事一出，一旦这种为一己之私便利用舆论的伎俩形成风气的话，那么人人都不得自由，导师就更不敢放手让学生独立完成任务了，谁知道又会落人什么把柄。“

话是这么说，这次却依然放开手让林远来做展示，裴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宫熙贤在心里默默祈祷林远一定不要出错，以免辜负裴老师的一番心意。一时又想到他的不便之处，于是就有些紧张担心。但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

宫熙贤小时候不太敢看妈妈出演的内容，但她又想看，所以每次看电视都成了提心吊胆的事。那个时候，她好像总是在担心，担心奶奶会生病，担心妈妈被恶评，担心弟弟受欺负。长大后，她总结原因，意识到这种担心其实是对别人没信心的结果，于是便很懊恼，像她这样信己却不信人的人不知道给自己的人生加了多少戏，徒增烦恼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后来她学着坦然，或者说努力让自己变得不操心，而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得不错。她的心得是，替人操心这种事大概就像投资理财，你需要有余力才有资格，否则就会像fortueller一样，自己得不到fortune，却要指点别人的fortune，简直荒谬至极。

宫熙贤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要脸不要命的人，却没想到，就像在东方社会中想要挫败一个人，最好用的办法是讽刺羞辱，在这件事上嘲讽居然对她一样有用。

此刻她对自己也不无嘲讽，却并非出于对林远没信心的羞愧，或者是对自己不能坦然的懊恼，而是对自己小女儿一般的害羞的嗤之以鼻。

不仅自我负责，也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自我负责的宫熙贤，不替别人尴尬，不替别人骄傲，更不替别人刻薄，于是她就不是很理解，为什么韩潇的粉丝会瞧不起同组的演员，为什么俞爽儿的粉丝会诋毁宫氏。这已经不能用加戏来解释了，简直到了认知障碍的地步。难道不是么，将别人的成就视若己出，将别人的好恶当作是非准绳，从失去自我层面上来说，这和认知障碍并无不同。

然而这样的宫熙贤此刻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从林远上台那刻起，她便生出一种宠辱与共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暗渡陈仓，这让她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大概现在又变成傲娇。这正是她腹诽嘲笑自己的地方，不过说实话，与人联系在一起的感觉还不错。

宫熙贤想到母亲。她有一位世界上最潇洒自由的母亲，宫心彤无疑是坚守自我的典范，可就连如此任性的人，也明白亲疏远近，并没有像那些自己践行断亲断交又鼓励别人效仿的人，打着理智清醒的幌子做个彻底的脱离派。她曾经以为那是没必要，即便不做个脱离派，母亲照样可以随着自己心意过日子，但她现在又觉得，大概与人产生联系也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这么说的话，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的林远就越发显得孤单，从他不管是对裴誉还是魏理的珍惜中就越发能看出他的渴望，而他不联系自己也就越发不可思议。宫熙贤把自己想了个透心凉，更糟糕的是，好像不止凉，她现在有种翻江倒海的不安，她甚至感到呼吸也困难起来。

那个女人自看到他上台就有些心不在焉，这让林远的心情又低落了一层，又愤怒了一层，两相拉扯，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命令自己不去看她，不管他想做什么，都得等到会议结束。

“各位老师上午好，会议进行到下半场才轮到我，优势和缺陷一样明显。好处是相同的设计我可以一代而过，坏处是相同的设计已经激发不出大家的兴趣。那么，就像短期投资者总是最先吃掉蛋糕上的梅子，以确保最好的食物不腐坏不浪费，我突然不想按照原来的计划，按部就班、照本宣科地来做我的展示。相反，我将充分利用参会者的’虎头蛇尾’规律，在大家最集中精力的时间里，展示我们设计中最有别于其他人的不同点……“

林远的开场白分明已经得到预想中的效果，大家正在拭目以待，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而下一秒他们就看到林远几步冲到宫熙贤身边，蹲到地上急切询问：“宫熙贤，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能不能说话？”

宫熙贤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双手一直掐着脖子，看起来难受极了。林远扯开她的手，不等她回答，抱起人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训人：“宫熙贤，你给我清醒一点。你要保持清醒，我不了解你的医疗记录，你得自己和医生说，明白么。听到没有。“

如果说在场众人一开始的反应不及是因为突发的变故，那么现在的哑口无言则是震惊于林远这一声声的训斥，不过很快大家就恢复到该有的反应：“对对对，去医院，去校医院吧，离得近，先去校医院看看，这边我们来叫救护车。”

林远本就着急，大家七嘴八舌让他更加焦躁，没走多远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宫熙贤意识还算清醒，还知道给他擦汗，多少让他放心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