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其祥。”
“你只看到得道者奉天下,可曾想过,如何有余,哪般有余?”
那青年一怔,答不上来。尤峰又道:“你只看到有道者超脱凡人、了不起的一面,却看不到有道者的难处并不在于超脱凡人,而在有余二字。就算你我当真成了有道的圣人,我们连容身之所都没有,如何有余?既不能有余,如何拿有余以奉天下?”
那青年低语:“你的意思是,欲得道者,需有余在先?”
“难道不是吗?至于有余的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尤峰叹道,“你加入双刀会,是因双刀会人多势众,你可以施展抱负,此有余之道。我们现在入魔,不也同样是为了壮大自我,同样是成全有余之道吗?”
尤峰说完这番话,那青年多少开悟了些,对于入魔之事再不排斥。可是尤峰说服了别人,却未能说服自己,至少在“有余”二字,他的解释牵强而粗糙,几近狡辩了。
他想象苍茫人间,“有余”与“不足”大概是一对伴侣,吵吵嚷嚷亲亲爱爱,无论谁奉了谁,谁欠了谁,恐怕都合自然之理。且看那侯门将户虽由微民小农奉养着,其实拉开光阴探寻祖先,大富之家哪个不曾穷过,乡野贫民哪个又不曾富过?到底谁是有余,谁是不足,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归根结底,人间的“不足”与“有余”同草木与兔子、兔子与雄鹰并无什么区别。雄鹰吃了兔子,兔子吃了草,雄鹰死后又滋润草木,终究养育了兔子。所以“不足”与“有余”彼此供奉、彼此依附、彼此成全,人之道逃不出天之道,天之道也躲不过人之道。所谓“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重点绝不在于有道者是否“有余”,而在有道者如何看待“有余”。换言之,有道者并不需要违背人之道,而是将人之道与天之道合二为一,从而认识到“有余”与“不足”的内在联系,仅此足矣。
然而想到这一层,一抹悲哀沉重而暗淡,在尤峰心头浮起了。他依稀看到一幢巨塔轰然倒塌,这巨塔精美绝伦,书满了人生信条,是金科玉律一般的存在。尤峰反复温习它倒塌的画面,在巨塔一层层坍缩、粉碎的细节中发掘更多浮雕、纹饰,甚或窗棱上褪色的朱漆。是非对错原本泾渭分明,现下却碎在废墟中,混沌不分了。尤峰便这么呆立着,面对烟尘飞扬的废墟,不知所措。方才只是悲哀,不等他反应过来,千思万绪又燎起巨焰,终于把他团团围住。直到夜色深沉,带他入了梦,这巨焰才消停下来,溜几缕青烟,冷了。
翌日天不亮,尤峰任脉诸穴隐隐跳动,他奔出洞外,伏于山林,眼见十数剑气向东南飞去,这便化出哑笛,通知付千钧,随即回洞,领着双刀会门徒,远远跟在重明观弟子身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仙家三派围攻东海二十四岛,照这阵仗看,没人相信狄樱能有生路。重明观这边,黄玉笙亲自出马,领着四名入室弟子及八名册外弟子;白泽观虽力量单薄,李冬寻到底吸取了丁贤梓毕生修为,由她带领十余册外弟子,或合剑阵或施驭偶之术操纵弟子,也可独当一面了;玄鹤宫那边,天枢、天玑、玉衡三道领着张松年及九名册外弟子。三派商定,在东海以西一片竹海汇合。不曾想,最先抵达竹海的竟是赤眉药仙和夏侯姊妹二人。三山先到者是天枢道长一行,见赤眉药仙和夏侯姊妹候在竹林中,天枢道长不免吃惊,道:“上回不是说好,这次围攻东海,只由我们仙山中人出马么?”
赤眉药仙拉着天玑道长的手,笑道:“我到底出身玄鹤宫,师父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虽说三山联手,要剿灭狄樱绝非难事,不过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仙家若能不损一员杀了狄樱,那便再好不过了。”
天枢浅笑着,看向不辞仙姑,道:“我听玉衡师弟说,若非仙姑以追魂箭相助,送重明观几位仙友赶来丹霞山,我们几个已叫那魔头掳走,炼成魔尸了。可惜那些日子我神志不清,三华未复,未能好生感谢仙姑。”
不辞仙姑道:“其实道长不该谢我。我与姊姊同胎所育,本来就互有感应,姊姊有难,我才赶去丹霞山。也是天意使然,叫我与重明观弟子正巧遇上,总之……”
天玑道长上前说:“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我们玄鹤宫的恩人,倒不必分什么彼此了。不过我听说你们姊妹二人这些年几近仇敌,现在可以化开误会,实在是大喜之事。”天玑道长回头看看赤眉药仙,说:“莲香子,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吧。”
赤眉药仙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一抹玄光从天而降,现身的是玉笔郎君和两名护法弟子。天枢道长笑言:“你们也来了!”
玉笔郎君拱手道:“若非玄牝真人拼尽全力救我,我现在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变成魔尸了。如此大恩,我怎能不报?为使玄牝真人仙躯复原,便是叫我修为尽废我也无怨无悔。”
玉衡道长说:“掌门师兄没有看走眼,天禄岛有你玉笔郎君坐镇,岛上凡民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