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林通跃第一次瞅见齐先生。以至于多年以后,再次回忆起那双平淡朴素的眸子,依旧感到心中隐隐涌上一股初遇时的暖意,无边无际。
前年翻新的木门被父亲轻手轻脚的从外掩开,“吱呀”一声,撕裂开一条细缝,冷飕飕的寒气卷着碎雪扑腾,冷风要来了!
咦?
却是沁人的暖意抚来。
“呼~”
一袭青衫的齐先生,迈步跨入。
不着痕迹的展开手掌,就这么简单递出手,却宛若一堵炙热通红的铜墙,须臾一刻,竟悄然无声的彻底决断了屋外冰冷刺骨的寒意。
抬手间,分割天地,无人知晓。
看着林通跃吃惊诧异又喜滋滋的神色,于眸中瞧出些许灵性,转身,谦和的帮林父合上了单薄的木门:
“小娃娃挺机灵!眼珠一转,就知道朝哪儿躲风,有些灵性哩。”
“嘿!”林父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挂着笑,作势给了自家儿子一脑瓜崩“还不是不够机敏嘛~该叫啥哩?!”
疼!
父亲带着四叔出门时的叮嘱,晃晃然然的飘荡进了脑海,自己还从未见过父亲眼中的光如此灼热而忐忑,仿佛他的肩上担着天下大事:“我们得去接一位教书的齐先生,你今儿晚上不得睡!得让人家看看咱原上的娃,啥胚子!好好过过目!精神点!”
林通跃立马恭恭敬敬的挺立身子,七八岁的娃娃,心里念叨着圣贤教诲给自己壮胆:
“学~学生林通跃,拜见齐先生~”要不要讨人喜欢?舌头一岔“祝齐先生~旗开得胜,齐”
“憨批娃娃!”心底一颤。
青灰布鞋重重的跺下,呼呼带风~恨铁不成钢的鼓着眼,骇的自家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听的心中愈发愁苦慌乱。
这齐先生可是原上百年都难遇的机缘呀!是祖辈攒下的福德才碰见的呀!
林亦明脑中思绪腾挪,漆黑精明的眸子里景物流转,兜兜转转的倒映出一封字迹清隽的黄色信封。
坐在白雪覆压的祖祠门槛,陈腐厚重的木香飘入鼻腔,心怀忐忑的读着信上的一字一句。
没人感同身受过这位年轻族长背后的艰辛。他们不曾想到,在自个儿窝着土坯炕火御寒时,这位新晋推举出的族长,无数次用他耕田犁地的粗糙手指展开细腻的书籍,望着半年前众人热热闹闹盖起的学堂,空荡荡的,惆怅叹气。
娃娃们要种地。
自己放下了族长的威慑身份,靠着诚心实意的同乡情分去各家各户规劝交涉,企图劝说族人放孩子们回学堂,往往被掩面揶揄的推脱道:“这学塾先生都没有,族长呀!这娃娃还是不浪费时间了!寒冬腊月,也得偶尔瞅瞅地里!”
拱拱手,只得告退。
如今,终于,有教书先生愿意来了!
喜不自胜的摸着脑袋,乐乐呵呵,可目光落下,墨迹未干透的一句话,又慌了神:“具体任教与否,视原上适龄孩童开智明悟程度而定。”
倏地,心下沉甸甸的。
“哈哈哈哈~”
齐先生爽朗一笑,把这一切心相都看在眼里,心声都听在耳边:汉子待在祖祠里悠长吐息声,小娃娃独自一人默念着腹稿时砰砰的心跳声。
不必回首观摩,众人心湖中隐隐激荡的银波涟漪,玄妙的汇聚于齐先生指尖无形无相的一点。
“旗开得胜好呀!旗开得胜好嘛~”温和谦逊的齐先生替孩子结了围,扶着娃娃的头顶,回头一笑:“族长咧,以后一日三餐得管哩!”
齐先生就这么在跃龙原住下了。没人知道他的具体来历,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每每在祖祠学堂旁积雪未化的土路与他相逢,还没来得及搜寻肚里的墨水鼓捣出一句文绉绉的问好,一袭青衫别着木簪的先生,立刻迈腿上前,似乎非要比比谁快,抬手一拜:“好!”
农家汉子憨笑一瞥,知道这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又回忆起自家孩子回家时天花乱坠的吹捧,满心欢喜。
这原上,还真是捡了一个大宝!
就连这片悲怆无情的土地,都似乎为之庆贺,今年的春雷来的格外的早,轰轰烈烈的炸响于天际。
终于,齐先生嗖溜着陶土碗里的面条,微微抬眉望着天,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咋滴啦?”提溜竹篮送饭的林亦明瞧出些门道,借着舀辣子的功夫凑上前。
跃龙原上的族长终归还是族长。寻常人可能每次偶遇相逢只会简单的感慨一句齐先生性情心善,舍得下身份来这穷乡僻壤教书,还毫不嫌弃的和一群扣着脚趾揶揄别家婆娘的粗汉子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