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公历七月二日，是八庙初级中学全校一二年级四个班一百二十多名学生领取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七九年度下学期期末成绩通知单的日子。

八庙中学代课老师李安涛今天绝对是起了个大早。

李安涛现在有手表了，是他二哥李安波半个月前送给他的，是一块看起来三四成新的二手表。按他二哥的说法，作为初中老师，虽然还暂时是临时代课老师的李安涛没有手表是很难看的，甚至是让人尴尬无比的，作为李安涛二哥的他一定要义不容辞地为李安涛搞来一块手表。在半个月前李安波背了六只鸡去邻县三江县火炉公社集场卖鸡后，他带回了一块手表，他跟家人说这是他掏出自己的两块私房钱外加挪用了赶集卖鸡所得的十几块钱中的三块钱，总计五块钱在火炉集场修表匠汪瘸子那里买的二手表。他的爷，大哥大嫂听他说挪用了卖鸡所得中的三块钱为李安涛买了块二手表，也没什么意见，大嫂徐祥珍还说什么作为代课老师的李安涛早就应该有一块手表了，只是动不动就五六十块钱一块的新手表她真的没有想过也不敢想为李安涛买，现在还多亏了李安波想到了这个法子——买一块二手表。

李安涛拿到二哥给他买的二手表后还兴奋了好几天，去八庙中学上课时戴着，下午回家后挑水干农活时也戴着，晚上睡觉时也戴着，只有洗澡冲凉时不戴。

今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安涛就自己醒了，他急忙从枕头下掏出手表，凑到眼皮前一看——六点五分。他像一只大猫一样快速敏捷无声地跳下床，穿好衣裤凉鞋，到厨房洗漱，再就着咸菜吞了两碗昨晚剩下的稀饭，又来到堂屋，轻手轻脚地拨开大门的门栓，拉开门，再迈出门槛，反手掩上门，他把左手小臂向前方一扭伸，双眼向左下一瞟：六点二十分，李安涛对自己的效率很满意，他自信自己今天六点四十就能踏走进八庙中学备课室。

现在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过了夏至节气还未到小暑节气的天日，如果新宏大队是在平原上，或是在山顶上，再或是在大海上，这个时分早该看得到太阳了，但新宏大队既不是平原，也不是高山顶，更不是浩瀚汪洋，她是满布矮丘矮坡，极少耸立高丘荒坡，更难见千仞裸壁，间或有几条中小河流蜿蜒穿过的低丘陵肥沃土地。

早上六点过，走在没有热烈阳光照射，但又坡青水秀的肥沃大地上的大路上的李安涛今天心情还不错。

李安涛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一个心情变坏变好很频繁的人。比如说大约两个月前的那个周六上午到周一早上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心情糟糕极了。现在他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两天的，而且期间他还在他的爷，他的大哥大嫂的主张下强颜欢笑地去相了一场亲。

对于这场自己本来就不想去，但是又被自己的爷，大哥大嫂强烈要求去的相亲，李安涛感觉现在都还没有从它带来的困境走出来，而且他预感到这事在将来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李安涛今天不愿意多想这件麻烦事，因为今天他不但要早早地去八庙中学填写学生本学期期末成绩单及学生本学期综合评语，而且还在前几天八庙中学本学期最后一堂期末考试结束后，当李安涛把收集起来学生答卷装订好后交给张白乐校长的时候，张校长告诉他因为在江浦地区医院照顾生病母亲而差不多两个月都没回学校教学的徐有芳老师将参加七月二日本学期全校师生教学学习总结大会。

大路两旁的水稻田里的稻秧正疯狂地汲取着肥沃水田里的水分及养料，在为即将到来的抽穗扬花灌浆结实做最后准备，而平旱地地垄上和斜坡地上的玉米秆子早已支棱或倒挂着一个或两个甚至三个包裹在或绿或黄或黄绿苞叶中的玉米棒子，在玉米秆子根部则是早已疯长成了绿地毯的番薯藤。当然跟你讲的这些都是不会动的植物，还有很多会动的动物如果你不仔细看不仔细听不仔细感觉甚至你用心看听感觉都是不能察觉的：比如水田里的短泥鳅长黄鳝，小鲫鱼大鲤鱼，圆螺蛳扁蚌壳，叫声悦耳又漂亮的青蛙，哑口但凶残的水虿，要被水虿捕食的可怜孑孓；再比如玉米秆子叶子棒子上的金甲虫七星瓢虫蝗虫；再比如番薯藤叶下的长虫蟾蜍蚯蚓...。心情不错，急着赶往八庙中学的李安涛老师今天无暇顾及这些宇宙万物大自然之美，但这些美却无时不刻地存在着。

早上六点四十，李安涛如计划赶到了八庙中学备课室，他看到备课室已经来了两个人：趴在备课桌填写学生学期综合评语的徐有芳老师；翻阅着什么东西的张白乐校长。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李安涛还是若无其事地先向张白乐校长打招呼问早。

“张校长，早上好。”李安涛像以前一样向张校长问早。

“小李，你也来啦。”张白乐放下拿在手上翻阅的东西，看着李安涛说道。他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事的继续说道：“小李啊，我没骗你吧，我说徐有芳老师今天要来吧，你看——她今天比你还来得早。”

李安涛瞬间感觉脸又热了起来，他听张白乐这样说，他也不知道怎样回应好。

张白乐见李安涛徐有芳都不回应他，他忙拿起手上的八庙中学期末成绩总表走向李安涛徐有芳老师的备课位用喜悦的口气说道：“李老师，徐老师，这学期你们一年级全体学生的所有科目的期末考试成绩比上学期都有较大的进步，特别是语文和数学，这两科进步是最大的，辛苦你们了。”

“啊...，这都是一年级所有任课老师努力认真教学的结果。”李安涛赶忙接着张白乐的话茬回道。

“李老师，两个月不见，你变得越来越谦虚了嘛。”徐有芳老师忽地抬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李安涛说道。

李安涛只觉得眼前一道光闪过，心脏也像被电了一样，大脑一阵眩晕。

“——李老师，你填写你一班学生的期末成绩和学期综合评语就是了，我二班的我自己填写。”徐有芳老师边说边把一叠还未填写的成绩和学期综合评语表递向李安涛。

“好...，好的，我一班的我自己填写。”李安涛赶紧接过差点碰到自己鼻尖的评语表。

很快，八庙中学二年级一二班的班主任汤昭高老师和万兰朵老师也先后到了备课室，他们也如李安涛徐有芳一样填写各自任班主任的班级学生的成绩和学期综合评语。

上午九点左右，八庙中学其他七位没兼任班主任的科任老师也全部陆续到了备课室。

张白乐校长见所有老师都到了，所有班主任也都填好了各自班级学生的成绩和学期综合评语单，他宣布班主任在九点二十以前把各自填好的成绩和学期综合评语单发给各自班的学生，然后全校师生到操场按班级集合，九点三十准时召开全校师生学习总结大会。

在张白乐校长宣布完后，李安涛，徐有芳，汤昭高，万兰朵等六位班主任老师拿起成绩综合评语单相继前往各自任班主任的教室。

李安涛的备课桌本来就在备课室门口，他本来想看见在他右边的徐有芳动身后自己再起身跟在徐有芳后面走出备课室的，因为备课室到初一年级一二班都要穿过宽约三十米的操场，他想和徐有芳一起穿过三十米的操场。但是向右微扭着头的李安涛始终看不到徐有芳有动身的迹象，他又不能老是微扭着头一动不动，于是他在保持微扭着头的同时假意地翻看着他手上那叠成绩综合评语单。

很快，李安涛看见初二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汤昭高，万兰朵前后走出了备课室，正当李安涛在有些焦急地等徐有芳老师动身时，他感觉自己的右肩被人很轻地拍了两下，他一挺右肩，看到的是已路过自己身边，快走到备课室门口的已经毕业的初三年级一班班主任老方老师。李安涛当然知道老方老师隐秘地拍他肩膀是无声地告诉他他应该去教室发放学生的成绩综合评语单了。李安涛迅速抓起那叠都被自己翻皱了的学生的成绩评语单，站起，转身，快步走出备课室。

。。。。。

九点半，八庙初级中学的紫泥面操场上，学校一二年级四个班一百二十多名学生都以全体面对北面备课室的门口，按班级序列从东到西，每班又按照学生男女性别女生两列男生两列，个矮的男女生站前面，个高的男女生站后面的方式站好了四个队列方阵。

八庙初级中学的十二个任课老师则按是否兼任班主任站位举止有所不同，没有兼任班主任的七位老师和兼任校长的张白乐老师在距离学生队列方阵不远的地方凑堆闲谈交流着，兼任班主任的四位老师要么站在自己班级队列前面虎视眈眈地扫视着自己班四列大约七八行的学生，要么保持十米八米的距离地站在班级队列后面，睁张着或大或小，或圆或扁，或双眼皮或单眼皮的桃花眼杏仁眼眯缝眼三角眼盯着自己班级学生的后背后脑勺，以给学生压力，让他们保持站立，不要交头讲话乱晃走动。

睁着深邃杏仁眼李安涛老师和张着水汪桃花眼的徐有芳老师就分别静静地站在初一年级一二班后面看着各自班学生的后背后脑勺。李安涛今天感觉有些不自然，看着学生的后背后脑勺的他好几次扭头向五六米开外的徐有芳老师看去，却又只看到徐有芳老师那像短瀑布一样齐下巴短发，连她那优雅微翘如玉雕的鼻头都没看到了。

在李安涛翘首以盼的情绪中，八庙中学老方老师终于走到了八庙中学全体学生方阵队列正中前方。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发鬓斑白的老方老师先做了一个开场白。

“我们太丰县八庙初级中学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七九年度下学期教学学习任务将于今天结束，现在有请八庙中学校长张白乐老师为我们做本学期教学学习总结大会”老方老师扯着喉咙讲完，双手举到胸前拍起掌来。

“啪，啪啪，啪啪啪”操场上的老师同学或先于或同时或迟不了多少与老方老师一起鼓起掌来。

老方老师边鼓掌边由慢到快地向学生方阵队列边上走去，同时本来在学生方阵队列边上站着的八庙中学校长张白乐老师由快到慢地向老方老师刚才站的位置走去。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大家都汗流浃背——”张白乐校长用响亮浑厚的男中音微笑着做了一个开场白。听到张校长开场白的李安涛不再瞟看徐有芳老师了，他向正前方看去，只见八庙中学四个学生方阵列队在听了张校长开场白后动起来，有甩手踢脚的，有前后左右微移的，还有找相邻同学说话的。

“哈，哈哈。”初二年级列队的最后几个男生竟然笑出声来。

“肃静，肃静”张白乐校长板着脸望着他面前的一百多个学生边把胸前的两个手掌向下压边说道。

三秒钟过去了，又两秒钟过去了，再五秒钟过去了，操场上所有的学生都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热。”张白乐微笑着脸说道。他接着说道：“我也跟大家一样热，所以我今天做的本期教学学习总结大会的时间不长——大约二十分钟。”

李安涛看见操场上列方阵队列的学生虽然没有老方老师开场讲话时站得那么直了，但是都倾耳聆听地听着张校长的讲话，没有一个人做小动作，更没有人讲话了。

“各位同学——今天是我们八庙中学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七九年度下学期的最后一天，你们的班主任都把你们本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及本学期综合评语表发放给你们了，你们都看到了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及综合评语，你们有什么感想？你们觉得自己平时表现怎么样，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张白乐先向八庙中学全体学生表达了他觉得大部分学生平时表现得不够好，期末考试也考得不不太好的想法，后又向全体学生讲了学习的重要性，最后讲了他希望学生在即将到来的为期两个月的暑假中即要帮家里干农活，也要兼顾学习的期望。

“现在我们对一二年级四个班的平时表现良好且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同学颁发奖状奖励学习用品，以资鼓励——每个年级一等奖一位，二等奖两位，念到名字的同学请到前面来。”张白乐校长开始了教学学习总结大会的第二阶段，他接着从左前胸衣兜里掏出一张写好学生名单的纸条，打开，然后照着上面念了起来：“一年级一等奖：一班的的方达才，一年级二等奖：二班的叶知文，一班的李思梅；二年级一等奖：...”

张白乐校长宣布完学生获奖名单后，获奖的六名同学都走到了学生方阵队列前面一字排开。张白乐看着面前的六名同学，又用眼睛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老师和同学，接着说道：“我要特别表扬一下一年级的方达才叶知文李思梅同学，他们三位同学的学习成绩都在这一学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大家鼓掌。”

李安涛老师听到张白乐校长特别点名表扬了一年级的三名学生，他感觉很自豪，心里很开心，他又不由自主地向李有芳老师看去，他很失望，他看见的只是面朝正前方，正热烈鼓掌的徐有芳。

很快，在张白乐校长给六位学生颁发奖状同时老方老师奖励学习用品后，张白乐校长宣布今天的教学学习总结大会完满胜利结束。

教学学习总结大会完满胜利结束了，李安涛却心情失落地回到了备课室。他看到回到备课室里的老师有些正在整理备课桌，有些已经准备离开备课室了。李安涛看见徐有芳老师也在整理备课桌，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开始整理起自己本来就干净简洁备课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