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到第八天,福利院里爬进了太多蜗牛。
院长把那些蜗牛一个个捡起来扔到外边百米远,回来时,她看见陈树仍旧坐在大门口,对着空地中央发呆。
除了淋在雨里的游乐设施,空地那里什么也没有。
院长一边把伞收起来,一边瞧着陈树,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
在福利院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从青葱少女变成了半老徐娘,她从未见过陈树这样的孩子。
别的孩子或多或少会表现得顽皮、天真和脆弱,只有陈树显得像个异类,比如他从来没有掉过哪怕一滴眼泪,甚至连沮丧的表情也不曾有过,无论睡觉、吃饭还是看动画片,都安静得像块石头。
院长在陈树身边坐下,语气温和地说:“在想什么?”
陈树扭过头看她,眨了眨眼睛,“在想晚上会有什么菜。”
院长露出了一丝笑容,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肯定会喜欢,食堂阿姨跟我说,今天有土豆炖牛肉。”
“真好。”陈树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完美的笑容,不多不少的雀跃,正正好好的惊喜,就像得到了什么心仪的礼物,和电视里演得一样。
院长还想说些什么,下一刻却被某位老师喊了过去,说是要商量明天接待收养人的事情。
最后她只叮嘱了陈树一句“别跑到外面淋雨”,就匆匆走了进去。
陈树对着院长的背影默默道了个歉。
他撒谎了,他根本没在想中午吃什么,也没在发呆,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空地中央那个动来动去的东西身上。
似乎除了自己,没有人看得见他。
那是个老人。
脸朝下趴着,浑身被淤泥浸染,怎么使劲也站不起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对翅膀。
一副巨大的、纯白色的翅膀,它们陷在泥地里,掉了不少毛。
他在滂沱大雨中爬行,从空地这头爬到那头,像只迷了路的海鸥。
陈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没有一点儿波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幅场景明明如此荒诞惊奇,要是别的孩子能看见,准会惊掉下巴。
可陈树不会,他连疑惑的情绪都不会有,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
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电视里,别的孩子总有说不完的笑话和流不完的眼泪,但是陈树却完全感觉不到,很多情绪对他来说,如同涓涓细流行过沙漠,还没流出几米远,就被干燥的沙漠吸收殆尽。
陈树默默坐着,用手撑着下巴,眼神始终停留在背生翅膀的老人身上,看他在泥泞里爬来爬去。
陈树有点儿想去为他撑把伞,顺便问他要去哪里可以给他指路。
但想想还是算了,还是不要惹麻烦了。别人都看不见那个老头,只有我看得见,撑着伞在下着暴雨的空地走来走去的话——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神经病,然后扭送去精神病院。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陈树认为自己或许真的有精神问题,要不然怎么从来不会大哭或者大笑?
但现在不是变成精神病的好时候。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明天会有人来看他,并且要把他领养回家。
院长说那是一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小树你要好好表现,要让她喜欢,这样就有更宽阔更明亮的房间,就能住更舒服更温暖的床,就能去上学交到更多的朋友学到更多的知识,而不是呆在福利院里像颗香甜而腐烂的果实。
对方会选择他,可能是因为他是这家福利院里现在唯一身体健康的孩子。
其他小朋友,最大十几岁,最小的刚刚学会说话,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有的是兔唇和马蹄足,有的是21三体综合征,还有的是先天耳聋和目盲。
他们是畸形的果实,如果没人把他们摘下,那么最终结果就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地腐烂。
陈树觉得当一颗腐烂的果子也不是不能接受,福利院里挺好的,有吃有喝,动画片从早看到晚,老师们对他都很好,如果有可能真想一辈子呆在这里。
当然,这些话是不可能和院长说的,院长希望陈树能被顺利领养,能度过更加顺利的人生,而她自己则永远守在树旁,和果子们一起腐烂。
晚上雨还是很大,闪电照着夜空,像是一张被撕裂的天鹅绒幕布。
长着翅膀的老人在空地上爬到第十个来回,随后躲在了滑梯下面,闭着眼睛,喘息着。
他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从早到晚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天,也有可能注意到了,但是不屑于搭理。
晚饭过后,院长把陈树从看电视的孩子们身边叫到一边。
她拿出了一套崭新的夏装,“来,小树,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陈树乖巧地穿上,院长围着他转了两圈,满意的笑容在她略有些衰老的脸上浮起,“真好看。”
她蹲下来,摸了摸陈树的头,“等下回去洗个澡,明天把这身衣服穿在身上,你林姐姐要来看你,要乖乖的哦。”
林姐姐,就是那个要收养他的人,上回来过一次......
陈树换上睡衣,把新衣服叠好放在枕头旁边,朝窗外望过去。
他住在三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窗户正对着空地。
急促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透过模糊的雨幕,可以看到那个老人躺在滑梯下,雨已经漫过了他的膝盖,而他仍旧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
“每天都在下暴雨,什么时候才能天晴啊,好想出去玩儿。”住在陈树对床的男孩儿说。
这个男孩看着比陈树大一点儿,像院里其他男孩儿一样剃着寸头,模样可爱,只是有一点比较骇人,那就是他的脚趾头竟然是连在一起的,就像鸭子的脚蹼那样。
这是某种先天性畸形,院里的孩子们几乎都有类似的问题。
他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书。
陈树把目光收回来,“天气预报上说,明天还是大暴雨。”
“啊?”男孩有些沮丧,在床上打了个滚,翻了一页书,接着咕哝说:“难道海神跑到我们这里来啦?”
“海神?”陈树说。
“对,海神,你看——”男孩把书翻转,露出书封。
儿童丛书系列——北欧神话故事集。
“上面写,传说中的海神尼奥尔德,当他生气时整片天空都将被乌云覆盖,巨浪从天上倾下,掩埋所有的贪婪和罪恶......”
“那都是骗人的,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神呢......”陈树突然停住,霎时间便想到了滑梯下趴着的老人,那对根本不符合人类生物学的巨大翅膀......怎么都像是神话中的东西!
男孩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一声说,还真是。
“怎么还不睡觉!”宿管阿姨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大声喊道。
两人连忙爬进被窝,把灯关上。
关灯的那一瞬间,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只剩瓢泼大雨还在不息地浇灌。
陈树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于是他下意识地往上瞟,只见一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在风中嘎吱作响,上面映着幽蓝色的光。
光芒中隐约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长发凌乱,一手握着一柄三叉戟,另一手大张,好像在召唤什么。
陈树吓了一跳,下一刻,窗户被风吹开,什么都不见了,只有风雨依然飘摇。
“风真大。”男孩起来把窗户牢牢锁上,然后回到被窝里。
“你睡着了吗?”一会儿过后,他小声说,像是地下党接头,而宿管阿姨俨然成了抓捕地下党的特务。
“没有。”陈树回答。
“嘿嘿,我也是。”
陈树翻身,看见了男孩那对明亮的眼睛,眼瞳之中似乎闪着淡蓝色的光。
“我来这好多天了,你还没跟我说呢,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以前住在哪里?”
陈树沉默了一会儿,沉默之中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男孩一直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