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彼听了大哥的问询,皱起眉来。
文家先祖文九昌无后,他的养女文八子与他的侄儿结亲,才延续了文家血脉。文八子第一次有孕便顺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文一石、文十波,双胞胎兄弟已有十岁的时候,又生下了最后一个孩子,文紫红。文君逸所言的两位爹爹,就是他的父亲与东彼、北林的父亲,文一石和文十波。
这两人身为同胞手足,性情相反却臭味相投,钟情于山水。在孩子们相继成年后,兄弟俩便离开了文家搬去山里隐居。文家的长辈,也只剩下文溪月的母亲文紫红偶尔回来看看他们。
“大伯和父亲在洢水州的住处已经荒废,我与北林收到二老消息时是半月前,他们的留信说去了……去了罗泽城。”
原以为文君逸知晓此消息会大怒,可他却异常平静,直到半晌,文君逸还是闭口不言,在文东彼的注视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丝毫未被他的注视打扰。
“去就去了吧,两位老人年岁不久了,还有脚力四处转转也是福气。”文君逸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了一筷鱼丝放进嘴里。“北林……”文君逸一边咀嚼,一边指了指文北林,“旬儿这几天要与他母亲聚一聚,福舟节准备慈姑汤的事就交给你了。制药的手艺没有退步吧?”
文北林笑笑自嘲说尽量不让大家失望。他站起身为两位兄长斟茶,最后才将自己的茶杯倒满。文北林正要端起茶杯来,却被文君逸的目光阻止。
“北林啊,今年知子罗的游人增多,慈姑汤恐怕不足,你不如现在就去准备吧。”文君逸喝一口茶,“有什么需要,就让溪月和袅袅帮你。”
“大哥说的是,我这就去。”文北林看了一眼二哥,随后站起来离开了春晖堂。
关云此时进门来,向出门去的文北林行了一礼,转头向屋里剩下的几个侍女招手示意他们随自己离开。
泉屋里,若生听着“耳”传回的声音,不禁感到头疼。墨肚一定是被吃的吸引了,所以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若生在易行图上观察,对墨肚此刻所在的位置毫无头绪。若生只能辨别墨肚在一处多人聚餐的地方,也许是文家堡十分中心的位置。若生脑海中立即浮现三个字,他的目光落在春晖堂上。
“沁丰园就在泉屋上面……看来是墨肚走过了,直接去了春晖堂。”无论若生此刻多么想引导墨肚,都无能为力只盼望墨肚能平安,不要被他人发现就好。
春晖堂正厅的门关上,文君逸望着桌上的残羹剩菜,突然叹息一声。
“我不是让你不要回来了吗?”
文东彼没有说话,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放在桌上。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文君逸再次开口:“‘奉主’可能放弃了朗儿。”
文东彼轻声应了一声。“我知道。殷旬说那晚,‘奉主’突然断了与大哥你的联系,所以出于无奈,你才准许他将沁丰园封死,只要撑过了寅时,朗儿自然就会恢复,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还是失败了,朗儿没能融合鲛人血,反而遭到反噬……这次事件后,‘奉主’也不曾召我去后山,‘奉主’的气息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想朗儿他……”
文东彼冷笑。“消失?大哥不必为了安慰我而撒谎,他们挟持我们几十年,怎会说走就走。”
文东彼的一番话令文君逸的脸色变了又变。
文东彼又拿出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盒子放在掌中,“不提他们也罢,大哥,这是我炼制的蛊常散,我打算……”
“你想都不要想!”文君逸打断他的话,“且不提这禁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药方,但凡你用了,断无回寰的余地,绿家那边要如何交代,芳回和嵩儿你要他们怎么办?”
文东彼垂下眼来,暗暗将药盒捏在掌中。“我只想让朗儿解脱。”
“你啊你……朗儿是你的孩子,难道嵩哥和芳儿就不是吗?”文君清很是生气,但很快他压下怒火,平静地说:“还是往好处想想吧。”
“蛊常散一旦用在人的身上,便再无力回天,只能在此药所致的虚幻中慢慢死去。”文君逸为了劝阻文东彼,不惜令他再次回忆起当年的事,使他在痛苦过往中清醒。“把药交给我吧,朗儿的路还未到尽头,不该毁在这种药上面。”文君逸从文东彼手中夺过药盒。
“难道真的要听信那妖婆的话,让朗儿跟随一个陌生人离开文家?这就是对他好?不过是让朗儿在外自生自灭的体面说法罢了。”文东彼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大喊着:“自始至终我都不信老妖婆的话。什么贵人?不过是换个法子,让朗儿孤身死在外面,还不如由我陪着他。”
“混账!怎能如此称呼长辈。”文君逸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握着手杖狠狠落在地上。“你还有脸说!当初若不是‘奉主’出手,保住张氏腹中的孩子,不等张氏生产之日,就会落个一尸两命的后果。这日子久了,你怕是忘记了,身为家主不得不提醒你,若不是张氏自己偷盗蛊常散服用,她也不至生产后便撒手人寰。”
当空的太阳许是隐入了云中,炽热的阳光蓦然黯淡下来。文君逸接着说:“阿朗两岁时,一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幸而你依了紫红姑姑的话,娶了弟妹,朗儿的身子这才有好转,你想想吧,若不是受了蛊常散的影响,朗儿怎会体弱至此?”
文东彼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地说:“是我对不住梦兰,如今又辜负了绾绾。”说罢,文东彼狠狠一掌打在自己脸上。
文君逸在一旁看着弟弟的模样,宽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逝者已逝,过往不究。你不是想带张氏遗体离开文家吗?待此次家祭时,后山祭门打开,我准你带张氏离开。”
“‘过往不究’?大哥这话说得真是轻巧。”
“文东彼!”一声厉喝令文东彼脸色突变,他少见如此盛怒的兄长。
“十几年前,你若是肯听二伯父的话,不要求娶张氏,或许如今她还尚在,张氏与文家命格相冲,是你一意孤行非要迎娶张氏进门,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文家……”文君逸咬牙吞下最后一句,背过身去,“罢了,今日你这番目无尊长、无理取闹的话,不要再让我听见。”
文东彼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握着拳头。他的沉默在文君逸看来,仍旧是在赌气,文君逸不想再劝解。
听着文君逸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躲在暖阁里偷听两人讲话的文北林才敢松一口气缓一缓。
两位哥哥说的事,文北林还尚有记忆,彼时尚未及弱冠之年的他,亲眼见过被逼迫娶亲的东彼哥哥,在大婚前一晚,抱着亡妻的遗物久坐在院中。在文北林眼中,二哥哥与过世的嫂嫂少年夫妻的情分终究难抵家族长辈之命,以及弱子的性命。
文北林曾为过世的嫂嫂感到不值。凭什么生下孩子就离世的嫂嫂,要被说成抛夫弃子的薄情人?凭什么嫂嫂拼命生下的孩子,要被说不详,还要让他冠以继室的姓氏,再美其名曰是为了幼子的性命?
可现在,文北林已经不再失望。这些年,文北林跟随二哥四处游历,只为给阿朗寻医问药。二哥思念亡妻时常沉浸过往,暗自落泪的次数他见得够多了,明明比大哥小,可如今看起来要比大哥还年长。
“大哥说的没错,不该沉湎过往,珍惜眼前人才更重要。”一股愁绪逐渐在文北林眼中化开,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转身离去。
许是人去楼空的落寞,使得春晖堂逐渐冷清下来。明明才申时,文君逸却只想躺下,他扶额苦叹,深感头痛,忽又记起殷旬曾说,那晚在沁丰园拾到带有灵力的衣物残片。这一事本该告知文东彼,可他们兄弟大吵一架,他也无心再与文东彼多言。“今晚,还是我一人去看看吧。”
文君逸闭眼揉了揉眼角,再睁眼时,瞧见一抹白色从门边越过,他站起来走向打开的大门,门外空无一人,文君逸只当是自己眼花,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已经飘散,阳光依旧耀眼。
不知墨肚躲藏在何处,竟能通过“耳”听见如此清晰的一番对话。若生只觉得似乎知晓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却又担心是自己会错了意。期盼晁风醒来的心意,在这一刻最为强烈。
若生撕碎了桌上的“耳”,于是窃听与被窃听的纸人便颠倒过来,他对着纸人碎片,向墨肚说:“快回来,回到泉屋来。”
(注:本文出现的所有药草以及用药方法均为虚构并没有科学依据,请勿作为参考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