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借着窗外的阳光,端详着刚从出使归来的儿子。他看出了儿子脸上的深刻皱纹,那种沉稳的举止,比以前更加老练的眼神,还有那黑黝黝的面色,都表明这次出使是一次艰苦的历练。虽然老人信奉道家学说,但他对儒家的修身齐家之道也非常赞赏,特别是孟子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更是深以为然。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担当起这样的大任,而这个大任并不是指王侯将相或者高官显爵,而是继承并发扬光大史家的事业。老人并不想提及自己的病情,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有些吃力地问:“离家这么久,你娘和你媳妇一直都在惦记你。听说西南山区有瘴气,我们担心你会染上疾病。我一直都在想你在西南夷的安抚工作做得如何。后来任少卿从成都带信回来,说你在邛都办得顺利,我才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你在筰都、昆明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那边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呢?”司马迁本来并不想多谈,但既然父亲问到了,也不能不回答。他轻轻扶起老人,让他躺下,然后把枕头垫高一些,说:“托皇上的福,还有朝廷的威德,事情都办得还算顺利。邛都、筰都的君长们都自愿归顺汉朝,成为我们的郡县。至于昆明,虽然有一两个豪酋想挑起事端,但经过我们晓以大义、明以利害,最终还是平息了纷争,没有动用军队,也没有耗费太多物资。”“王然于还在流南吗?”老人又问起了他的老友。“他还在滇南。他统帅大军、坐镇滇池。我在昆明的时候就住在汉营里,还和他在中军帐里议过事呢。离开昆明那天,他还特地嘱托我向您问好。他说他要解甲归田了,回长安后在曲江建几间房子,养花观鱼,还要和您一起下棋、讲道德经呢。”老人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但那种笑容却带着一丝凄然。老太史能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已经很重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老友对弈了。他望了望窗外刚发出嫩芽的杨柳,咳了两声。佣人从楼下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老太史勉强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对他来说,药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司马迁这些天一直在老父亲身边照顾他,心里想着如果父亲的病情能好转,他就亲自陪着父亲去泰山,也许还能参加封禅大典呢。但可惜,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没能参加封禅而更加沉重,这两天连稀饭都吃不下了。尽管这样,让司马谈感到欣慰的是儿子一直在他身边,他的知识和史家的经验有了传承者。对于这个即将离世的老人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两天,司马谈开始变得有些迷糊,但早上喝过药后,他的呼吸变得顺畅了一些,精神也好了点。太阳刚刚升起,街上传来车马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让老人觉得心里一亮。司马迁端着热乎乎的粥走进屋,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忙问:“爹,是不是感觉今天好点了?昨晚咳嗽是不是没那么厉害了?”老太史苦笑了一下,说:“子长,把粥放下吧。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也就这一两天了。你别难过,人总会有一死。你记得把我的遗体送到洛阳,然后尽快回山东复命,也许还能看到封禅大典。以后再把我的棺木迁到长安安葬,就在曲江两岸找个安静的地方。我生在这么一个好时代,没什么遗憾的,就是最大的心愿、毕生的理想还没完成……”说到这里,老太史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在司马迁的帮助下慢慢坐起来,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喘着气说:“孔子死后,四百多年,战乱不断,百姓受苦,文化受损,史学中断。后来高祖一统天下,中间那么多明主贤臣、忠士义士,都没能记录下来,这是史家最大的遗憾。我们家世代为史官,我死后,希望你能接过这个责任,继续写史,完成我未了的心愿,让中原文化代代相传。”司马迁跪在父亲的膝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我永远记得你的话,一定完成你的心愿!我会把历史整理好,无遗漏,像你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史家,不负君王,不负祖先,不负百姓的期望。这就是我一生的使命!爹,你好好休息,我还需要你的指点……”他试图扶父亲躺下。但老人摇了摇头,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儿子说。他希望把自己一生的治学经验、心思和才力都传给儿子。只有司马迁才能理解并继续这份宝贵的遗产。马车在墙外驶过,好像要把老人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子长,史家不能只关注帝王将相,还要看到那些普通的百姓。是他们创造了生活,修建了长城,挖通了郑国渠。我们不能忽视他们!还有,历史的成败,不能只怪罪于一个人,普通百姓也在其中发挥了作用……”老人说到这里,气息开始急促。司马迁劝父亲休息一下,但老人显得很坚决。他不仅谈了史家的品德,还谈到了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一生喜欢黄老之学,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兼容并蓄,你要好好体会,会受益匪浅的。”说完,他让儿子推开窗户,他想最后再看一眼这座历史名城,看一看他深爱的黄河。司马迁推开了窗户,老人吃力地探出头,看着洛阳的壮丽景色,那些楼阁、街道、院墙,都历经了千年的风雨。洛阳,这座由周公亲手建立的城市,见证了周朝的兴衰。“我要走了。”老人默默地说,“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永远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