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倭寇来犯,官府竟是靠山贼退了海盗。事情如何上表,很费了黎知府一番思量。那王韫背靠着孙阁老这样的大树不说,还跟一个国公府的公子、一个正宗的小侯爷亲厚无比。他虽不说有所忌惮,但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这次王韫处置倭寇和山贼一事,所行之策自可说是应对灵活,大有名臣之风,但也可说是结交盗匪,自把自为,忠奸难辨。具体要怎么上奏,要通过甚么样的人把奏章递到天子眼前,有的是讲究。
黎知府暗自思量,奉达诚并霍敏在海上多时仍无音信,万难知道这趟回来是福是祸,若是灰头土脸一无所获,或甚是就此回不来,那趁着这次的事情把王韫压踩下去,就是一个千好万好的机会。若是船队能安然回来,贸然去踩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经营船队的大功臣,就显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因着这番考虑,这封奏折久久没有上报。王韫却数次来催促,要给多义军表功正名,叫黎知府心里十分的烦躁,面上却只好道:“到底是草寇出身的,咱们贸然报上去,不知道多少人会以此当筏子、做文章,不是不给多义军报功,只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王韫亦不理他,仍忙于追查倭寇一事。此外,当日事态紧急,董熙和表明了“长兴票号还有些银子,如能把城外那些人征召了,也就解了咱们一半的燃眉之急”。战事了后,王韫果然从长兴号先提了银子用以安抚多义军,招安一事虽暂且搁置,总归是相安无事,多义军亦在城北近郊的一处山中驻扎下来。
日子流水价过去,忽而间年关将至。孙安琪不由分说又将熙和接到家中,叫她必得在同知府过年。熙和倒也没什么讲究,包了双倍的包封,一一打点了官舍的下人们,就真带上了海蓝并珍珠出门,这才见孙安琪、王韫二人竟亲自同到官舍来接,叫熙和直呼过分客气。
孙安琪笑道:“妹妹这是哪里话,如今这身子,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的。”
熙和心知,孙安琪夫妇因泉州城之围的事情,很承她的情,也就不再说什么。一时到得同知府,团年饭就摆在二进正院厅堂之中,一个圆桌面上,摆了足足二十道菜,除了一道牛腩汤、一道姜母鸭是泉州本地的名菜,其余全都是淮扬菜并京城的菜色,一见便是照顾着熙和的口味精心筹办的。熙和领足了情,每样菜都吃了些,尝到许久未曾吃的一道松鼠鳜鱼只觉肥美酸甜,可口得不得了,忍不住多下了几筷子。
三人席间谈话,又说起官营船队来,王韫、孙安琪本待要宽熙和的心,特意拣选些船队稳当之处来说,避开风险不谈,谁想熙和谈兴倒浓,把风暴、海战、盗匪、南洋诸岛上野蛮的岛民等传闻讲个不休,丝毫没有一点忌讳。
孙安琪不觉好笑,又有了酒,一时忍不住便问道:“怎么,你相公正在海船上漂泊着,你看着却一点不担忧?”
熙和将手一摆道:“怎么不担心,要不是担心,我哪里会去看什么海图、航海志这些劳什子,只是看得多了,便更知道在海上走的风险,既然知道有这些风险,就觉得也没什么好去担忧的,都讲个缘法。”
王韫拍手笑道:“弟妹真是女中豪杰!这份潇洒就是大多数男人也未见得有,我敬你一杯。”说罢,果然一仰头将杯中酒干了下去。
熙和本不好酒,但今日见王韫、孙安琪都喝得痛快,不知怎的就有些馋嘴起来,也央着孙安琪给她一杯。孙安琪心想着,虽是有身子的人,只沾沾唇亦不算逾矩,便给熙和也倒了小半杯,三人谈谈说说直至月上中天才罢。
临了,主人便要联袂送熙和回官舍,谁知两下客气话都还未说尽,熙和突“啊”的一声,抱住了肚子。
海蓝在一旁忙搀住她,急道:“这是怎么了?”
熙和来回看看几人,红了脸道:“只怕是,这孩子想提早出来了。”
听说这话,几人一下面面相觑。还是孙安琪反应得快,忙吩咐着,便将熙和安顿在正院的西厢房,交代了几个大的管事婆子分头去寻稳婆产婆,又命仆妇丫鬟备好各色物什,小心在西厢房内伺候。海蓝早借了马,径自往佟二处去了,只留下珍珠伺候。孙安琪也亲自在西厢房坐镇,陪着熙和。
因阵痛才起来,还未密集,熙和一时倒也无事,自与孙安琪商量,要送她回官舍去生产。孙安琪却甚坚决,只道是霍敏亦不在,官舍那处事事还要熙和自己拿主意,不如在同知府生产,既照料得好,外头的产婆、稳婆看着同知府的面子都多少上心些,也不需要自己操劳诸事。
过得一会儿,佟二带着至善堂的医女到了,城里老道的稳婆、产婆也到了四位。熙和倒还好,仍有精神交待各人都先自去睡着,只留两个婆子值班便罢。那孙安琪到底不放心,并不回日常起居的后院,就在东厢房睡下了。入了半夜,熙和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到得后半夜需握住床帏强自忍耐。
第二日天刚擦亮,熙和痛得已有些受不住,因又知不可不用些水米,只得将一碗燕窝梗米粥咽了些下去,如此一路折腾到正午,催产的药也喝了两碗,产婆终于叫她开始用力。
熙和瞧着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在难熬的痛意中头一次觉得孤单得像是失了魂,也是头一次想起,在这样一日之中,身边竟无一个亲人。昏天黑地又熬了一个来时辰,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院落里的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