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达诚微一颔首:“接了嫂子的信,子睿哥被泉州商户暗算受伤一事可有实据?接着你们有什么打算?”
霍敏笑道:“性子还是这样急!且先喝口水再说。”
“我来说吧,”熙和拿出一页纸递与达诚,“来泉州这些日子,修船的事本很顺遂,我们家开长兴号分号的事却总不太顺利。本来一地有一地的商户,外来的受人排挤也是应有之义,我倒没觉着有什么奇的。直到上个月子睿被人推下船坞去,受了这样重伤,我们才将两件事连起来想。那工地上行凶的人,我们去暗中查探过,受的是本地大商人谭先令家中下人的指使——经王韫的安排在狱中也问过了,凶手供认不讳——你拿着的就是画押的罪状,只是这人不过是随意买来办事的,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因由。”
熙和又从书架上抽出那一卷泉州商户的册子来放到奉达诚身边的小几上:“既然有人肯下这样手段,我们来之前又没有什么宿敌,必定是利益攸关的什么事儿叫谭家起了行凶的意头。什么财路是子睿干的事儿能堵住的呢?”
“走私?”奉达诚扬起一边眉毛。
“是了!我又比对着这些大商户这半年来的消息,推测着有几家必有海上的生意。”熙和将手指点点椅子把手,“咱们大概是挡了人家发财的道,朝廷要开埠,他们哪里还有什么的暴利?再有一层,他们这样不肯长兴号进来,说不定是从海外贩进了许多白银。泉州府本来也有个钱庄,我也查过了,东家正是商会长罗周秉自己一个远房侄孙,他们几家在泉州互相掩护着倒也罢了,如银钱在长兴号时有往来,难免不被咱们发现端倪。”
她略停了一刻,又续道:“出海这样大的动静,要说当地不知,你们信不信?”
奉达诚皱眉道:“嫂子是说州府包庇出海走私?”
熙和反问:“奉将军以为呢?这船进进出出的,何能一直在暗处。”
达诚点头:“嫂子说得不错。”又向霍敏道,“子睿哥,今日这册子和罪状我都拿回去,还有你们家那个查案的下人,最好也跟我回去两日,容我也查一查,再来登门。”
熙和正要开口再说,同是三皇子身边长起来的人,霍敏却知奉达诚惯来少言寡语的脾气,直言道:“好!那我们在家中恭候,听明正的道理。虽也是白嘱咐,我还有一句,泉州城虽不大,这中间水却深,你自己也万事小心些。”又嘱咐叫彭信儿跟着奉达诚去了。
过得二日,达诚果然又上门来探视,熙和亦特意早早借口将韩邦栋请来谈长兴号营业的事情,加上霍敏,四人聚在一起勾兑了不多时便拿出了一个掀出伤人案幕后真相的章程来。
当天下午,那凶神恶煞的审问人——其实便是王韫安排之下彭信儿假扮成的提审官,再去了狱中,向已吓得半死的肖三平交代一番接下来要他如何行事,又乘一架不起眼的黑蓬马车,把人送到齐家大宅的门口。彭信儿远远瞧着,只见门房见到一身臭气的肖三平,本大声嚷着晦气要把他赶走,片刻之后显见是肖三平按着吩咐将话递了,门房果真提溜着他进了院子。
第二日,齐家的大管事名叫赵五丰的,就进了长丰号的门,说是要来贷一笔银子。韩邦栋着人在外头办好齐家的一应文书,亲自把赵五丰迎到里间,上了好茶,却只与他寒暄,并不提别的。
过不得许久,赵五丰坐不住了,自开了口:“韩掌柜,您别跟我兜圈子了,奉将军的意思,您透给我听听。我回去也好有个说法。”
韩邦栋呵呵笑道:“赵爷说笑了,您难道不知我是为霍家办事的人?手里既无权柄也无令牌,朝廷命官的意思,我这样白身的人哪里敢随意编造。”
赵五丰无奈道:“您这就是有意为难我了,我跟在齐老爷身边多年,齐府的生意,我不敢说把总,但府里的大买卖总还是过我的手,今日既来贷银子了,日后必定也跟您常来常往,还有的是要仰仗韩掌柜的时候,您就多提点提点我。”
韩邦栋拱拱手:“赵爷客气了,旁的我不敢说,以后您要是需要拆借,长兴号在当期的利息之外再给您算便宜五厘。不过刚才说的这事,您可别怪罪在下,关联到朝廷开埠的大业,确也不是你我二人可议的。”说着,他从上衣里摸出一个信封来,“我受人托,请您转呈齐老爷,到这里去喝一杯今年明前的龙井茶,听说齐老爷有老胃病,龙井茶最是助克化。”
四月的山中苍翠遍野,清风拂面之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花草清香,叫人心旷神怡。三十六洞天清源山福地内,儒释道三教圣地南台岩中,古树参差,仙雾缭绕,大雄宝殿后头有一尊卧佛石雕,神态安详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这宁和气象之下,一个小沙弥双手端着一盘茶点向侧殿匆匆而去。
他转到侧殿墙角外,听得里头甚是热闹,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齐伯伯,个中关节,咱们还多赖您指点迷津!”
便传来低沉的一个嗓音,话却听不太分明了。小沙弥将茶点递给门口来接应的一个少妇,那少妇面皮微黑,甚是美貌,一身月白的短打又显得极为干练,小沙弥不知怎的,竟觉着“这女子与这山中南少林寺的大和尚有些相似”,他见少妇看过来,脸上一红忙将仍抓紧着茶点盘子的双手松了开来。
海蓝将茶点送到屋里,反手把门重新关上。屋里主位坐着一双富贵人家的少年儿郎,一个俊美得过分,一个冷冽得惊人,正是董熙和与奉达诚二人。其余几人,分坐两旁围椅之中,左边上首满面皱纹庄稼人模样的,身上却穿着上好的锦缎,正是大粮商齐居平,次位坐着的打着扇子的白衣居士,是开典当行和金银器铺子的梁凡,右边上首正举着汤匙吃着杏花蒸糕的是个一半精明相一半敦实相的胖子,是布匹商许光义,还有下首一人是个闭目不语的黑皮瘦高个,是手握官府文书专营铁器的李冬龙。
齐居平盘着一枚油光发亮的紫檀手串:“今日几位老弟既都上了山,那就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奉将军干了。我倚老卖老,先来说一说这泉州城的几件往事。”
“自太祖开国以来,咱们除了邹太监那十几年外,一直实行海禁,名义上沿海的口岸从未敞开过。但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吃海吃海,可从不是吃点海货就罢。泉州城的航道上通日本,下通南洋,说白些比之中原的通衢,或是江南的水网不差什么,连通的也是金山银山,只不过这金银之间还隔着无数的风险。富贵险中求,海上风浪虽大,总是拦不住这里人往海上淘金的脚步。”齐居平随手捏开手边盘子里一颗核桃,续道:
“在座的各位老弟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谭先令这老小子其实有两房平妻,小的那个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生的几个孩子都是大夫人带出来交际,泉州城交际圈里后来慢慢地就都不提谭家另一个夫人的事情,人们逐渐地都把她给忘了。但我却知道得清楚,谭家的兴起最离不开的功臣,就是谭二夫人!或者么应该说是谭二夫人的爹——泉州外海最大的海盗头子陈三宝。”
说到这里,齐居平眼中闪出一道向往的光彩,将他老农般的一张脸都照得有了许多生气:“陈三宝这个名字,是三十年前我们泉州城里的一段传奇。传言中,陈三宝是个弃婴,还在襁褓中时被一个渔民捡到,又在海边上长大了。长到二十来岁的时候,陈三宝因又穷又无个正经的生计仍娶不到女人,只每日跟着养父打鱼为生,日子过得十分凄苦。有一日,他们父子俩出海时风浪极大,打翻了无数的渔船,这两人就此失踪在海上再也没有回来,这本也是平常事,一个鳏居的老头并一个半大小子更不会有多少人关心,从此渔村就似再也没有过这两个人一般,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谁知,又过了十来年,突然有一艘大船在渔村抛锚,船上当先下来一人,赫然就是当年的陈三宝!原来,他当年出海时被一伙海盗所救,那海盗头子喜爱他为人机灵,人生得又灵秀,竟强留他做了女婿,那些年来一直在南洋一带,做了海上的强人。
“村里的人不知前情,见陈三宝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人冲将进来,以为见了鬼,纷纷叫嚷着躲开。陈三宝首先是领着人冲到当初欺负过他们父子的村长屋子里,拖着村长在晒场上,当着众村民的面狠狠打了一顿,村长当时也已六十上的年纪,哪里经得住这一遭,本打人的就没惜力气,又还当着众人的面,越发连脸面都没了,当晚人就不行了。村长的两个儿子,平日里也没少欺凌过下层渔民的,都没顾得上料理后事就打算跑,晚上也被陈三宝的人堵在村口,听说是都给绑了石头扔到海里头去了。
“第二日早晨,村里人人自危,都关门闭户地在聚在家中,无人敢出门去。不多时,就听得邦邦邦的敲门声起来了,村民哪里敢开门,只是不肯应声。过了许久,那震天响的敲门声总算是停了,直到快中午,有一些人忍不住,陆陆续续开了门。不见了那些土匪,各家各户却在门口见到了些上好的珍珠、珊瑚等稀罕的珍宝,有的人家门口还放了金币,就那样三两件三两件地撂在院落里。村里人都傻了眼,开始还不敢捡,后来看大胆的人捡了也没事,就都把这些东西拿回了家。因这些东西都可说是海里打捞的,渔民们得了也说得过去,大家就都纷纷去贩卖,又抱团起来对抗一些眼红觊觎的外人,总之那一次村子里的人家大都靠着陈三宝留下来的东西赚到了不少银钱。有些人用这些钱修了房子又换了更好的船,日子变得更好了,还有人干脆脱了打鱼的命数,找到门路凭着一点多年海上讨生活攒下的勤奋和坚韧,干起了别的营生。”
说到这里,他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叹出了一口气。在座的人心中都在想,“他必定是与这些出来闯荡生活的渔民有些什么渊源,亦或者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人”,众人默不作声,只等着他继续诉说下去。
只停了这一会儿,齐居平果然续道:“就在陈三宝又一次销声匿迹两年之后,他忽然带着大量的财富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又出现在泉州城里,这女孩儿是她的亲闺女,也是他回泉州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