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红站着,两臂软软地垂下来,一动也没有动。她看着周有龙说:“好吧,你开枪吧,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上。”
周有龙摇摇头说:“不,只要你放下枪,还会有一条出路!”
“出路?”雪里红顿时仰天长笑。笑毕,就一下提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正想上前的周有龙说:“不,你别劝我了。我知道我的出路是什么。既然连你也不肯开枪杀我,那就只有我自己结果自己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身体猛地一缩,枪声就响了。她的身体软软地瘫了下去。手臂被挂在刺丛上,手枪跌落在地,只见太阳穴焦黑的伤口里,不断涌出鲜红的血。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入白色的雪地里。
周有龙见雪里红已死,就提枪从刺丛旁走了出来。
此刻,巴维尔他们已经发现了九指狼。九指狼边跑边慌忙放了一枪,然后躲进了一块山石后面。这时周有龙刚刚走过来,九指狼一见,马上从山石后面闪身出来,举枪瞄准了周有龙的后背。刹那间,只见金贝从斜剌里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九指狼的手臂。九指狼痛得“妈呀”一声大叫,手枪从手中落到了地上。金贝毫不放松,它大概早已认出九指狼是杀害自己主人罗小禾的凶手,便把一切仇恨都集中在它锋利的牙齿上。一旁的周有龙,和已经从后边赶上来的巴维尔连声喝叫让它闪开,准备开枪,但它早已经不是一条善于听从指挥的警犬了,只见它又飞扑上前,一口叼住了九指狼的喉咙。九指狼扑腾着裁倒在地,可金贝仍然毫不放松,紧紧咬住九指狼的喉部,左撕右甩。九指狼开始还惨叫着用带伤的手臂不断遮挡,可后来喊也喊不出了,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就见九指狼的喉管早被咬断,脖子里血糊糊一片。九指狼死了半天,金贝这才松开了口。
巴维尔和周有龙见九指狼已被金贝咬死,就组织大家在矮山跟前搜寻秃鹫。
此刻,雪地上的脚印已经乱成了一片,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秃鹫的。于是,大家都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分头搜寻。周有龙也带了一个小战士沿着一道脚印追踪而去。
走了不到二百米的样子,周有龙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一闪,又钻进野刺丛中不见影了。他一边开枪一边同那个小战土追了过去。
这个人正是秃鹫。
秃鹫带着雪里红和九指狼几个人从云水洞中逃出来以后,眼见得这几个人都死了,就剩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知道再躲下去,绝没有好下场,于是便决计逃离那里。可是眼前这些带炮的雷子追得正紧,更可恶的是地上这雪,他每跑一步,都无不在告诉对方,这是秃鹫的脚印。犹豫间,看见后面追兵又至,就慌忙躲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野棘林。
周有龙和那战士追过来以后,发现这个野棘林既深又密,刚才那个人逃进去以后,他的踪迹一时难以确认。于是,两个人便分开野棘,往里搜寻。
这时,周有龙听见前面一声响动,就冲过去查看,原来这是秃鹫引诱他投出的一块石头,等他再回头搜寻时,就发现一侧的刺丛中,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后边的小战士,他一把拽开小战士,正准备开枪射击时,对方的枪声已经响了,这一枪,正好打在周有龙的胸部,他便一头裁倒在野棘林边上。
秃鹫开了一枪后,就借着刺丛的遮挡,急速逃离这里,转过矮山一角,向一旁的山坡上跑去。
正跑着,巴维尔端着冲锋枪一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立即张大了嘴,顿时惊得魂消魄散。
巴维尔一字一顿地说:“秃鹫,你的末日到了!”就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一串子弹呼啸着喷出枪口,如黑色的雨点,打在秃鹫的胸前和翻转过来的后背上。他一下栽倒在雪地里,骨碌碌地滚下坡去,仰面朝天,紧皱着的眉毛动了一下,咬紧牙喃喃地说:“天神,我来了……”就抬起手,在头上艰难地划了一个T字。T字的最后一下还没划完,他的手就滑落在雪地上。
他死了。
周有龙刚才挨了秃鹫一枪,已经昏迷不醒,身旁的小战士急得不知所措。
这时,结果了秃鹫的巴维尔急忙赶过来,与那个小战士一起将他扶出刺丛。
巴维尔揽住他的头,一个劲地摇晃着,急切地呼唤道:“老周,老周!”
周有龙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回答。
此时,马玉彪也从云水洞口赶过来增援,见战斗已经结束,大家都围住周有龙呼叫不止,就疯了似地急奔过来,他的腿本来就不好使,没跑几步,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再跑,又摔倒了。一连反复了几次,就索性丢掉拐杖,也不往起站了,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急切地拨开人群,一把抓住周有龙的肩膀,哭喊道:“周参谋,周参谋,你可不能死呀!”
围了一圈的战士们也都喊着:“周参谋,你醒醒呀!”有的已经止不住悲泣起来。
巴维尔又摇动着周有龙,轻轻唤道:“老周,老周。”
这时,周有龙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巴维尔、马玉彪和战士们,挣扎着问:“秃鹫呢?他跑了吗?”
巴维尔抓住他的手说:“不,他已经被打死了。”
“哦。”周有龙轻轻地应了一声,又看看巴维尔,继续问:“战上们没伤着吧?”
巴维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哽咽着说:“你放心吧,战士们都好好的。”
周有龙又“哦”了一声。
巴维尔问他:“老周,你感觉怎么样?”
周有龙说:“我怕是……不行了,回不去了。”
巴维尔眼睛里泪水在滚动,但是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忍了半天,他才说:“不会的,你能回去!”
周有龙苦笑了一下,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我不行了,永远……也回不去了!”说着就“嗯”了一声,胸前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涌血。
巴维尔撕开他的衣服,给他胸前的伤口敷了一块急救包,掩住衣服,问他:“你还想说什么吗?老周。”
周有龙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就是想……我的女儿嫣嫣,……我多想……最后再看她一眼呀!”他说着,眼泪就慢慢涌了出来,挂在他苍白的脸上。
巴维尔、马玉彪和战上们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哭成一团。
周有龙斜躺在巴维尔的怀里,含着泪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嫣嫣。
嫣嫣举着小手,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向他跑来,边跑边拉长雅嫩的童音喊:
“爸爸——”
他无比惊喜,感到自已慢慢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向嫣嫣跑去。
他跑着,觉得自己就像电影中的那些慢镜头一样,轻飘飘地跨起大步,轻飘飘地落下脚来,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迎去……
嫣嫣也和他一样,轻飘飘地向他奔来。她不断地挥舞着小手,头上的粉色蝴蝶结在轻风中晃啊,晃啊,苹果似的小脸蛋,在五彩阳光下显得那么可爱和令人心疼。
“嫣——嫣——”
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一步一步向前扑去,脸上绽开了无比欢欣的微笑。
他笑着,眉宇间掩饰不住无限的亲情,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念叨着:嫣嫣,嫣嫣……
在微笑中,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在微笑中,他向前伸去的两手慢慢垂了下来。
他还在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老周!”巴维尔最先叫了一声,一下把他揽在自已怀里,眼泪奔涌而出。
马玉彪叫了一声“周参谋”,就一下扑在周有龙的身上,放声号啕不止。
特勤队员们都同声呼唤着他,一个个泣不成声,哭成了一团。
此时,整个桑洛依那也屏住了声息,静静聆听着这一声声悲怆的呼唤。不大一阵,长天便爆发出一声连着一声的长嚎,声声撕扯着旷野和雪山。它喘出的粗气,把雪尘卷起来,飞上半空。雪山似乎也哭泣了,那一道道悬挂在半山的银白色冰柱,好像是它流下的凝固不动的泪痕。
连刮了几天的狂风停息了。整个桑洛依那寂静无声。只有被风吹扬在半空的雪粉碎末,仍然在轻轻地、悄无声息地飞落着。
在天边与雪山相连的地方,浓云如一堆堆积压了很久的黑色金属块,堆满了整个东边的天空。格布达雪山像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驼着腰,背负着重压,不声不响地沉默着,等待着。
不久,东方出现了一抹红色,像刚刚点燃的火炉,开始灼烧那一堆黑色的金属。渐渐地,那些黑色的金属被撕裂开一条大口子,血浆奔涌出来,血光溅满长空。一个红色的火球从那血浆奔流的口子里滚将出来。金属块开始一点点融化了,变成了红红的钢水。钢水流动着,漫延着,向四周扩散,不一会儿,东方多半个天空就变成了一片火红的钢水的世界。天空中不断飞扬的雪粉,好像是从炼钢炉中飞溅出来的钢花,闪动着五彩的、迷人的光点,在慢慢地飘飞,在无声地下落。
就在这个雪后第一次升起太阳的早晨,巴维尔带领着特别勤务分队,离开了秃鹫占据的巢穴——云水洞。一行人面向着初升的太阳,踏着阳光照射的金黄色的积雪,默默地往前走着。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心里特别地难受,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走了,巴维尔想,就要离开桑洛依那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初升的太阳,太阳正红,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阳光真好,他想,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太阳的面了!只可惜周有龙看不见了,老庄头看不见了,罗小禾、金涛他们都看不见了。
太阳一步步爬高,那些红色的钢水不知渗漏到哪里去了,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最后就剩下几道血丝样的东西。
巴维尔往前走着,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那些离去战友的面容:周有龙表情严肃,老庄头神色凄凉,罗小禾沉默不语,金涛眼含忧郁……他们一个个凝视着他,好像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你们走了,还有谁留下来陪伴我们呢?
巴维尔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眼睛痴痴地凝望着这片埋葬着周有龙他们的土地。桔红色的阳光斜射下来,把雪地映照成了一片金黄。整个雪野里,蒿草早已抖掉了身上的重压,在微风中摇曳着。雪粉依然在天空中慢慢飘落,飞扬,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点。
不知怎么,巴维尔忽然觉得自己这阵子特别想哭,想扑在雪地里大哭一场。
然而,他没有。他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整个队伍全部停下来,回头注视着这片苍茫的雪原。
渐渐地,巴维尔的眼前,那片雪原已经变得虚幻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只留下水雾朦胧的一片苍白,不一会儿,就有两滴清亮的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马玉彪和战士们都站在那里,回望着这片蒿草丛生的雪原,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如一尊尊雕塑,伫立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许久,巴维尔终于收回了视线,对众人说:“走吧。”大家这才怀着不舍的神情,转身慢慢离开。没走几步,就有个战士忽然问了声:“金贝怎么不见了?”
这一说,大家才回想起来,自从围歼秃鹫的战斗结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金贝的面。巴维尔叹息一声说:“算了,别管它了,就让它在这里陪陪周有龙、老庄头和罗小禾他们吧!”说完,就转身向前走去。大家就不再说话,跟着他,继续前进。
太阳正红,满地是金。雪原上,这支队伍在缓缓地向前行进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雪原深处,飞奔出了那只警犬金贝,只见它一路狂奔而来,碎雪在它的身下飞溅着,活像雪地里射出的一支金箭。它跑着,向着小分队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