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血染雪原
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冷风飕飕,寒气袭人。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大雪,此时已经停息,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那些堆满积雪的蒿草在冷风中不停地摇晃、抖动着。远处的格布达雪山早已失去往日的神采,在阴云还未散去的灰色天空下,显得老态龙钟,沉默不语。
老庄头一行四人加上几匹驮着东西的马,缓缓向前走来。他们这一次的格尔木之行,可谓路途多舛。开始是提取物资不太顺利,在格尔木耽搁了几天。等提到货以后,天又开始下雪。运送的车辆在路上出了几次麻烦,好不容易到达库布曲克,租借牧民的几匹马,在沼泽前又打怵不前。就这样,他们冒着大雪,紧赶慢赶,星夜兼程,还是来晚了。现在,他们早已过了斧劈门,望雪原深处走来。
老庄头根本没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来得这么快。在格尔木等待物资的日子里,他最怕的是下雪,因为一下雪,还在搜寻秃鹫的巴维尔他们可就受苦了。特勤分队此时还穿着御不了寒的绒衣,而且食品恐怕早就完了。战士受冷挨饿,难免会生出病来,没有卫生员和药品,他真担心等不到消灭秃鹫,巴维尔他们就垮了。等了三天,还不见货来,而且天也阴沉得厉害,他就着急了。第四天头上他就去找驻格尔木的武警、解放军想办法,筹措急用物资。这时候,火车站来电话,货到了。他们便立即去火车站提货,马不停蹄地连夜出发。
走了一路,雪一直下了一路。特别是进了沼泽以后,驮马负重而行,队伍就行进得特别缓慢。一路上,老庄头一再督促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赶快些,等一过斧劈门,几个人和驮马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们在斧劈门那里歇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赶,深一脚、浅一脚,有时还得停下来辨辨路,等他们到了那天和巴维尔分手的木头桥那里,多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而且此时,他们也不知道小分队的行踪,只能按照大概方向往前赶。
此刻,老庄头佝偻着腰,一边走,一边把倒背在身后的双手往上抬抬,捶捶发酸的背。
“老喽。”他想,身体到底不如以前了。这次到了格尔木,老郝给他谈了审讯那个叫詹姆斯的外国人的结果。那家伙原来是外国一个黄金走私集团在中国的代理人。他交待了收购、转移黄金,把黄金弄出海关的一系列罪行。就连秃鹫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只把他当作金T教的联络人。老郝说到这里,就气愤地骂,这些外国人,变着法儿捞中国人的财富,还培植了一个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的忠实走狗,真是可恶透顶。
之后,老郝又说,今年的指标又下来了,有你,也有我。别看我是个局长,你是个治安民警,割起来一刀齐,甚至你还比我占便宜。
他明白老郝说的指标是什么,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其他指标可言?歇着呗。按年龄,他去年就已经到杠了。可老郝是他的战友,甚至可以说给他当过部下,总还是留给他一点面子,又让他再干一年。今年不行喽,连老郝都得下,更何况他呢!老郝60,他已经61喽!
“老喽!”老庄头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感到膝部一阵酸痛,就用倒背在身后的手在膝盖上捶了几下。裤子硬梆梆的,一捶就哐啷哐啷发响。他晓得,那是里面的皮裤子。一到冬天,这双老寒腿怎么也耐不了寒,他就做了一条皮裤套在警裤的下面。这样,多少还能耐住点寒,否则,这一个冬天就没法过去。
他捶了几下腿以后,就解开棉衣扣,取出了那只扁酒瓶。酒瓶暖暖的,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用冻僵的手慢慢拧开瓶盖,举到嘴边,喝了一口,也不盖,就拿着酒瓶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喝了一口,这才拧住盖儿,装进怀里,扣好扣子。举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被抹在手上,他便在穿着皮裤的腿胯上抹了一把,又继续往前走去。
“老喽,不中用喽。”他想:“鼻涕和眼泪也收不住了。难怪人家叫你下。你再呆着,就成了人家的包袱了。还是年轻人好哇!年轻人有用,虎生生的,一个顶他两个。”
“年轻,”他想:“谁没有年轻过呢?我老庄头年轻的时候,不比谁精神、不比谁风光呀?!”
想起年轻的时候,老庄头的脸上就慢慢泛出一层异彩,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怎么的,心里也变得热腾腾的。他觉得心里似乎有点憋闷,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便又背起手,慢慢往前走。皮裤硬梆梆的,走起来刷拉刷拉直响,脚底下深一下、浅一下的,只听得积雪被踩得嘎嘎吱吱直响,他便在这种刷拉刷拉嘎嘎吱吱的声响中往前走着,心里便接着刚才的思绪想了下去……
是的,老庄头年轻过,也精神过。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1949年冬天的姑苏城内,到处一派热火朝天。庆祝解放的热闹场面刚过,锣鼓与鞭炮声又响了起来,欢送解放军赴朝作战的口号声铺天盖地。
那时候的庄水顺可正是年轻的时候,他撇下德旺叔和灵秀小妹参加到赴朝作战的队伍里了。他的父母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死,自小就成了孤儿。是父亲的好朋友德旺叔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德旺叔只有灵秀那么一个独生女儿。灵秀天生聪颖又秀气。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好得不得了。他也知道,在德旺叔的心里,早把他们俩视为天生的一对。
但那时的庄永顺还是年轻,没给德旺叔和灵秀说一声,就自己报名参了军。德旺叔知道后,一言没发,坐在墙角,一个人默默地抽着闷烟;灵秀则两手不断地、使劲地揪自己的辫梢,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发愣。
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家。等汽车开动后,他终于看见灵秀赶来送他。她呼喊着他的名字,跟着汽车跑,一直跑到看不见为止。
这幅景象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一上了战场,就什么都忘啦!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敌兵如蚁、坦克成群、炮声轰鸣,他不顾命地打,不顾命地冲。终归是年轻,终归是精神,他越打越有劲,越冲越精神。大概连阎王爷也害怕一个不怕死的,一直到战争结束,他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而且还当了班长,立了战功。他回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灵秀发了一封电报。电报很短,只有三个字:“我活着。”
从此他们就鸿雁传情。到了后来,这种感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时候,灵秀提出了成婚的要求。那时候,刚刚提了排长、肩上扛着少尉军衔的他正在兴头上,而且他们的年龄还不算很大,庄永顺就去信说,还是等几年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到了1962年,整个中国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庄水顺这时候已经是上尉连长了,年龄已经过了三十。他想这个时候再不结婚,就太对不住苦苦等了自己十几年的灵秀妹妹,于是就请假准备回家完婚。可谁想,这时候情况突变,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接着就向西部雪域开进。临出发前,他不得不给灵秀写信解释,让她再等等,自己打完仗一准回家结婚。谁想这一次上去,他们期盼结婚的美梦就从此破灭了。那一天发起总攻的时候,天和今天一样变得贼冷贼冷。他们尖刀连在雪里潜伏了大半夜,身体几乎冻僵了。等到破哓总攻的信号一发,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从雪地里跃起来。他冲在最前面,边跑边打。后来只感到裆下一热,他也没管,就只是往前冲。
等整个战斗结束,战士们在一起雀跃欢呼胜利时,有个战上忽然喊了一声:“连长,血!”他才发现裆下有血,而且那血顺着两腿间流到了棉裤外边。
他当时就感到一声炸雷从天而降,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什么也没顾得上想,就两手捂着裆部向后面跑去。他发疯似地跑着。等他扑进了扎在雪地中的战地救护帐篷,已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了。进门就说:“医生,快给我看看!”
然而,再看也是多余的。他废了,彻底废了。
在格尔木陆军第二十二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一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和空寂无聊的人生,就觉得悲哀透项。他捂着被子偷愉地哭,直哭得眼泪把被里子也打湿了一大片。他一个劲地问自己:“庄永顺,你顺吗?不,你不顺,你一辈了也不顺!”后来他想,光这样哭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自个儿废了总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青春,就给灵秀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灵秀,我废了,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了。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了这么些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想我,不要等我,也不要找我。咱们的缘分到此就完了,你去另找一个吧,找下了好好过日子。永远永远别再惦记着我。
出院后,他的身体已不再适宜留在部队工作,征求转业去向时,他无论如何不愿回苏州老家,就地转业到当时的格尔木县公安局。
就在这个时候,灵秀来了,从那个著名的水乡来到西北一角的格尔木小城找他。她已经在路上辗转了好长时间,先去了二十二医院,又去了原来的部队,最后才找到格尔木县公安局。她那白皙、瘦削的脸已显得憔悴不堪。
她一见他的面,就扑过来抓住他。瞪大满含泪水的眼睛不断地摇晃着他,一再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他不答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沙棘树,哽咽着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你了,我……废了!”
“我不相信!”灵秀一下扑在他的身上,不住声地说:“就是废了,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你。咱们没有夫妻的缘分,也有兄妹的情分!”
他摇了摇头,推开她说:“傻话不是?我废了,就一切都完了,哪能再耽误你呢?再说,我的身体还算结实,用不着别人照顾。天这么大,地这么宽,哪里都有个活人的地方。你回吧,这样你好,我也好。”见灵秀还在不断哭着说要留下来的话,他一下烦躁地说:“别说了,如果你还记着咱们的情分,就赶快离开这里,别再折磨我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一分钟都不想见!你走,走!”他喊着,就打开门,把她推出门外,从里面呯的一声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他就扎在格尔木公安局了。开始,上面还想让他当副局长,他就说:“当官,我没那兴趣了。只要能当个好民警,就算不错了。”后来,他就要求分管青藏线一带的治安。
从他转业到格尔木公安局那时算起,至今差不多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他就这样一个人独处过来了。
对于死,他早就想过了。二十七、八年前,在二十二医院里,他就想到过自杀。但是,他是军人,军人自杀是要给部队上抹黑的,所以他就罢了。转业到地方当了民警,就觉得自杀更不是个事儿,干脆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就这样活着吧,他想。活到啥时算啥时,走到哪里算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世人的耻笑鄙视、指手划脚、说说道道就会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甚至想,等他死了,就不要埋坟,不要进火葬场,凡是能唤起人们对庄永顺这个名字记忆的一切东西都不要留下。这样,当巴维尔和他在草原边的暮色中闲谈时,他才说了关于自己死后天葬的话。
他这样想着,就又从怀里掏出暖热的酒瓶,足足地喝了一口,用手拧了一下冻得发红的鼻子,在套着皮裤的硬梆梆的腿上抹了一把,就回头吆喝了一声刘忠财他们:“赶快些!”
于是,一行人马就加快了步伐,在雪地里嘎嘎吱吱、咯咯巴巴、咔咔嚓嚓地走着。
天依然贼冷贼冷。昏昏沉沉的雪山,冷漠地注视着这支不断向前开进的队伍。
走了不大一会儿,前面的枣红马忽然惊跳起来。老庄头看见不远处的蒿草丛动了一下,上面的积雪刷拉拉地往下掉。他马上拔出手枪,喝了一声:“什么人,快出来!”刘忠财、单长军和林戈也都握枪在手,把枪拴拉得哗啦哗啦响。
刚才抖动的蒿草顿时不动了。老庄头又喝了一声:“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只见蒿草又抖动起来,不大一会儿,就从蒿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这人衣帽不整,一脸胆怯,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开枪。”
老庄头把他叫过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云水洞秃鹫手下挖……金子的。”
“叫什么名字?”老庄头问。
“大伙儿都……都叫我结……结子!”那人说。
“那你为啥跑到这里来?”老庄头又问。
结子见问,就呜呜地哭开了。他很不连贯地说了昨天晚上在云水洞里发生的事,说他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干了,他要回家。
老庄头一听秃鹫还在,就急急地问:“那些武警哪里去了,你见没见?”
“武……武警,什么武警?”结子好像不大明白。
“就是带炮的雷子。”老庄头解释说。
“噢,你说他……他们呀。”结子这才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说:“唉,完……完了!”
“什么?”老庄头顿时一惊,他一把揪住结子的衣领,急不可待地问道:“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完啦?”
结子一下慌作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庄头松开他,说:“慢慢讲,到底怎么完啦?”
结子结巴了半天才说:“让……让他们给引到……狼窝掌,钻……钻进迷魂谷……谷里去啦!”
“什么迷魂谷?”
“我……我也不……不知道,反……反正人进到里……里头,就出不来……来了。”
“几天啦?”
“到底几……几天,我也记……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下…下雪的第……第二天进去的。”
老庄头算了算,已经有六、七天时间了。如果巴维尔他们真的出不来,那就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就问结子:“你知不知道迷魂谷在哪里?”
结子迟疑了一会儿,说:“知……知道。”
“那你就给我们带路。”老庄头说,见结子还在迟疑,就喝了一声:“听到了吗?”
结子马上说:“好,我……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