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易忻朦午睡醒来,觉得自己所住的房子、所居的小城,瞬间空了。
夏天真的来了,蝉儿开始在人们看不到的树木深处鸣叫,正午的阳光把窗外照得炙热耀眼,晚饭后天空还大亮着等待人们出门散步纳凉,广场上成排地摆开了白色的烧烤桌椅,晚间的空气里冒出斯斯拉拉带着声儿的炭火香……
易忻朦的生活变得窗外热闹、窗里寂静。
她只回父母身边呆了不多的几天,就又回了自己的窝。
她给自己报了跆拳道的兴趣班,可是人家还没正式开始,她便自己泡书店。泡书店时她会悄咪咪想起魏子津,她有很多遗憾,那种遗憾幻成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具化起她的感情。
——老年魏子津缓缓笑起,在一个被她想念的时机选择参与模式。于是他蓦地现身,出现在看着书上文字出神的易忻朦身旁——
“你在看什么书?”魏子津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随意翻起。
“魏、魏子津!”
他听了她惊讶的语气,才去看她惊异的表情,看了一眼又垂眼看自己书中的书。
“你也在啊,好巧!”她的话里透出惊奇的快乐,“我在读诗,习暮的诗,你读过吗?”
“什么诗?”
“语文报上有选段的。只有几行,我喜欢极了,读着读着就背下来了。我刚刚发现了她的诗集,就这本——”她往魏子津方向推了推,魏子津掩起手头的书,挪走两步,在距离她半米的位置停下,接过书。
“她的诗,每一个字都很动人!”她兴致勃勃地郑重吐着字眼推荐。
老年魏子津抬眼听她说完,才低下头去看那文字,轻声附和:“有那么好?”
“对!”她的眼底闪着坚定的光,立刻凑过来,站在魏子津一旁开始急唰唰翻起魏子津托在掌中的书,翻了几页,她的心头冒出微妙的异样感,那种感觉隐隐牵动她更贴近一些。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超出了她跟异性保持的安全距离。她转而又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粗鲁了,平时她翻书都是不出声也不留痕的,怎么在魏子津面前翻书反而出声了?实在影响形象!
她于是取过书,在自己的怀里一手捧着,一手弯折着一侧,手指细腻捻,任书页纷纷落下,直到落到她找的那页:“这里!语文报上的选段就来自这首诗,”她又递给魏子津,自己的目光也跟着专注在书里的字字行行——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我最喜欢开头结尾这两段,你看,写得多好!一下子就把你拉进一种带着丝丝怅惘、又有淡淡哀伤的心境中!一个夏日的、阳光明净的午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透过一扇爬满花藤的窗户里有一个女孩正在伏案遐思,她探出头来,眼下是一片浓郁的绿,银色的马路笔直地延伸向两端,稍远处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青蓝色的海面……有没有一种岁月安稳、时光沧桑的感觉?”
听着易忻朦联想的画面,老年魏子津暗笑着连连点头,故作思悟的样态:“有吧。”
易忻朦还留了一半话在肚子里,那条马路上往常会出现一个骑黄色越野车的蓝衣男生——白衣也好,他将目不斜视地经过她的窗前,嘴角却会掠过丝丝夏日海风般浅浅痕迹的笑……这个不能说,说出来的话,人物所指就太明显了,她吞了话,继续介绍。
“我背过的就是这两段——”
跟随着易忻朦的手指,魏子津的视线拖拉到尾段:
遂翻看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易忻朦一本正经跟着感慨,进入自己遐想的那番情境中,陪伴那个等待在窗前的女孩。
“你还在青春里呢,就有这种感慨?”老年魏子津侧脸笑道。
她的目光猛然清冽,露出警惕的自省:“我是不是有点多愁善感了?我妈妈不许我这样的,我不小心又这样了……我只是觉得时光可贵而已……哎你会这样吗,就是感觉有个未来的自己时不时在遥遥提醒现在的自己:青春很珍贵,现在很美好,要珍惜?”
老年魏子津近距离地跟她对视,被她眸子里生动的眸光映得竟有几分害羞,以至于他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又去看诗,试探着说出自己的观点:“我觉得中间这段也好。”
“中间这段?这里……‘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易忻朦轻声念着,寻找出这段诗的好处,那份寻找恰成就了她吐字的韵味,一旁的魏子津听得入迷,“‘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老年魏子津蓦地感伤,一滴泪缓缓溢出眼眶,从他脸庞细细滑下,落在书上,落在设备上。
易忻朦寻着泪水掉落的痕迹,寻到他的双眼时,瞳孔不由地一震:
“你沉默的背影极浅、极浅,渐渐隐没在散去的人群间。”
一道心语说出,易忻朦也忽地感伤,窗子里的女孩子等不到她想等的男孩子了。
“魏子津,其实我有点喜欢你,”她猝不及防地开口,刚说完这一句,就卡在那里,五官开始不受控制地涕泗横流,可能不止是一点,她不敢知道,因为灌输给她的文化里告诉她这是错的、不好的事。她赶紧克制,缓了又缓,才调动出轻松的语气和作笑的表情,“哈,有点唐突是吗?我知道这不对,”
“哪里不对?”魏子津被易忻朦心体的情绪牵动得厉害。
“喜欢不对。喜欢了就容易早恋,可是我们不应该早恋……”被这样一问,她的笑容被涌上来的委屈劝退了,经自诉起苦来,“不过,喜欢还挺让人难受的——比如现在,我会有点想你。”
魏子津闻到淡淡的携着烟火味儿的风,随之见到易忻朦额边的碎发随风舞动,转瞬之间,他被勾进易忻朦遐想的世界——她叫住路过窗前的他,消失在窗前又出现在门口,迅速地下了台阶提了单车,春光满面地骑了过来。
“我也想在这条路上骑着单车吹晨风和晚风!”她不再是躲在窗子里拘谨的窥探者,不再是躲在梦里勇敢的规矩者,她随心而动,随性而为,这一刻她快乐得像一只自由的鸟儿。
他们如愿以偿,路上的人不再形单影只,窗里的人不再暗自神伤,他们一起撒欢儿地享受自由和爱,骑进春夏秋冬里……
恍惚如梦,一切尽数消散,又回到书店。
“我们现在都还太小了是吗?”她挑起眉头像哄孩子似的提问,又自顾自懂事地摇头作答,“我们还没能力对一段感情负责……”
“感情不一定要负责,享受就好。”老年魏子津在心里艮艮地答。但他知道,易忻朦从小长起来的文化氛围不允许她这样想。然而事实是,感情需要责任参与时,还剩下几分全然享受的空间呢?更何况,要等多久,又该如何判断什么时候是能担起责任的时机?
易忻朦一直是个听话懂事儿的孩子。
听话,意味着顺承上一代的观念,获得上一代的智慧,也背负上一代的狭隘。
懂事儿,意味着被摆弄,被动地享受些外来的恩赐,主动地去忍受内心的落差。刀柄递给别人,刀刃朝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