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刚抓起筷子,就到外头一阵逢迎声,他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教坊使大人到了。”
教坊使裴广,出身河东裴氏,据说是尚书令裴虚彦的小叔,还以为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
可当他被一众乐师善才簇拥着,挎着佩剑,迈着四方步,冉冉走进视野的时候。
陈丹青哑然了,那姿容还真难两三句话说清楚,若非要形容,那可真是“高门贵子,气清景明”。
他戴一顶高山冠,此冠直竖无山述,赐近臣谒者,宦官中仅次于中常侍所配貂蝉冠,端的是一张周正干净的脸。
满屋女史、典事全肃然站着,等他将众人打量一遍,便走到食肆正厅专为他留出的那一席,向众人做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时揖,就算今天与同事见过面了。
所谓,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陈丹青心想:若非儒林士族出身的公子,没这般客套讲理,也不知这位裴公子遭了哪份儿罪,做了个阉人。
按理说,这一把手的,都爱当缩头乌龟,专享受开小灶的快乐,弄一屋子小弟奉承着开心,有几个食堂里吃大锅饭的?
可这裴公子不同,吃的是羊肉大葱馅儿的胡饼,喝的是人手一碗的石蜜水,用的普通人的竹筷,主食也跟陈丹青一样,都是那中下层士人才吃的猪肉毕罗饭。
裴广把他那灰白色的薄唇抿了抿,对食肆众人道:“管子云,下情求不上通,谓之寒;下情上而道止,谓之侵。”
他话音极轻,有种上位者轻,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楚:“管先生是开教坊的祖宗,其治理教坊,旨在下情上通,四字而已。”
他看向手下众女史,典事们:“裴某虽领下教坊司令使一职,但德阳殿中事忙,少为诸君尽心,诸君有甚下情,若无不便之处,便在这食肆里公开说了吧。”
众人拱手,热闹的气氛,一去不返。
谁敢真上去提什么狗屁建议啊?那不是找死吗?但面子工程总有人做,“使君,下官有事禀告!”
这不,立刻就有位“渴望进步”的女史上前,裴广见众人都仰着脸,一摆手,“诸位若无下情,该怎样便怎样,不必介怀,有下情者,上前禀告就是。”
食肆再次响起热闹的寒暄声,只是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就听裴使君那桌说话,担心有什么不利自己的话传出。
“他这出戏,真的假的?”陈丹青问老孟。
老孟喝着酒,嘿嘿笑:“就是真的,被这帮乌烟瘴气的戏子围住,也都演成了假的啦!”
“他这是新官上任?”陈丹青舀了碗石蜜水,坐回来。
老孟摇摇头,“不是,他主职德阳殿礼赞,十日一上朝,大朝会上,文武百官,是跪是站,他一句话的事情,教坊使反倒是副职,此前几个教坊使都是这样。”
“也对,令是令,使是使,凑一块,不伦不类,就是个挂职。”陈丹青咕嘟着蜜水,“那还搞什么逢场作戏?”
“河东裴家老祖宗裴通的小儿子,被查出是大哥的儿子,大哥跟后妈通奸所生。”
老孟摇头叹气,“太要面子,就自领了腐刑,做了宫人,儒教士族的臭毛病,改不掉。”
“这么惨?”他转头往裴广处瞧。
碰巧,裴广放下饼,正看见一十六岁的落第小举子呆呆瞅着自己,微正身,似是问旁边那名女史:“那少年是何人?”
女史附在裴广耳边小声两句,裴广点点头,摆摆手,女史朝陈丹青走去:“使君有请。”
所有目光齐刷刷拢过来,陈丹青愣住了,朝孟柱看去:“就我一个?”
女史老油子了,哪不懂事体,给老孟一个狠辣眼神。
“哎呦,我这肚子诶。”一扭脸,老孟没了影子。
陈丹青还能说什么,跟着女史过去,桌案不大,旁边几桌都是悄咪咪地干饭,不吱声,干完就跑。
桌旁放着张软草垫。
裴广撑着半张脸,桌前跪坐着,桌上放着十几摞竹简,一边展开,一边对付着喝了口胡麻地黄粥。
典事们跪着,打开竹简,上面写满数字,裴广说一句,他们答一句,也都是数字,似是在核对教坊司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