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伸手接过十块钱:“这就够了,过两天工资发了还你!”
加林到大商店买了麦乳精,像做贼似的,专走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地方,碰到人就赶紧低下头。夜黑漆漆的,远处的路灯忽明忽暗,婆娑的树影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在静谧的冬夜格外吓人。他顺着十字路口一直往下走,拐过工商银行,上了一段陡峭的台阶,来到一幢五层大楼前。这是厂里最漂亮的住宅楼,外墙上通体粉刷了黄湛湛的油漆,楼下有花园,住户基本是中层以上领导干部,被大家称为“中干楼”。
荆爱国看见加林很高兴,拉着加林坐在沙发上,递了烟,指着电视机说:“妈的,新闻刚刚说,一个日本人把咱展出的兵马俑砸了,狗日的!”接着,向加林介绍刚才开门的中年女人,“这是你嫂子韭花,农村妇女,没球文化!”
女人生气地瞪了丈夫一眼,大声骂道:“你有文化!长得像头猪,还整天哼哼的说这个没文化、那个没文化!”
荆爱国哈哈大笑:“挨球的,不要扯卵子了,快去给兄弟倒茶嘛,把上次张老师送的好茶泡上!”
加林刚进门时还有点拘束,听了夫妻两人的戏谑对骂,立即轻松起来,向校长汇报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感受,最后请求掉换办公室。
“能行么,碎碎的个事情!明天上班哥给你安排,你就说,你想到哪个办公室,和谁一块坐。”荆爱国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笑笑说,“小高,哥看你岁数不小了,得赶紧找个媳妇成家嘛!”
韭花给加林端来茶水,说:“兄弟,我移民村有个小侄女属鸡的,今年平二十,长得可水灵了,农村的她不愿意,就想嫁个文化人……”
“行了,你侄女农村户口,还是个整天闹事的库区移民,想给小高寻事?我兄弟怎么也得找个有工作的媳妇么!”荆爱国说,“小高,咱找女人是过日子,不是买花瓶图好看,你说是吧?”
加林不置可否地“嗯、嗯”了两声,心想自己目前还没有转正,哪个有工作的女子能愿意嫁他。
荆爱国往加林身边挪了挪,郑重其事地说:“兄弟,哥给你说个对象,你看我表妹翠花咋样?”
“谁?”加林疑惑地看了看校长。
“党翠花,你见过的,你师傅的女子么!”荆爱国笑着说,“你知道,她顶了我舅的班,现在在厂环卫科工作,虽说每天扫马路,但毕竟是个正式工,人本本分分的,朴实、勤快,心眼也好!”
“是她,那个黑黑胖胖的的姑娘!”
加林想起来了。说心里话,他根本看不上党翠花,要是几年前有谁给他介绍这样的女子,那不是羞辱他高加林么!不过眼下,她再怎么说,也是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人,他一个临时工老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家?他虽说长的高大英俊——对这点他还是很自信的,可现实生活中有什么用?他在城里给农业社拉茅粪时,那个城里人正眼看他了?他不过是个人人都唯恐躲之不及的臭气熏天的庄稼汉!他的眼前,立即出现张克男母亲那张令人憎恶的扭曲的脸……是啊,古往今来,男人的美丑,从来都不是用身材长相来衡量的,而是他拥有的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古代的美男子潘安,近代的所谓民国四大美男,哪个是贩夫走卒?哪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随即想起了白发苍苍的亲爱的父母,想起了关心照顾自己的令人尊敬的老党师傅,也几乎同时意识到,这事情要是拒绝了荆爱国,他临时工转正恐怕会有麻达,甚至能不能继续当老师都不一定!于是抬头对荆爱国说:“行,荆校长,我对党翠花没意见,就看她愿意不!”
“行了,小高,你放心,这事就交给哥了!明天中午下班你过来,吃个饭,和翠花见个面……”
加林再一次谈上了对象,和前几次不同,他这次没有一点点的兴奋和激动,完全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人生任务。他很少主动去找党翠花,不愿意和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和朋友聊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先和翠花把婚结了,过了父母这一关,等父母百年后就和她离婚!但他随即就对自己这种肮脏、丑陋的想法自责不已。他想起最近读过的北岛的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翠花在他人生艰难困苦的时候,不嫌弃他是临时工,和他处对象,他咋能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他既然选择了翠花,就要对她负责,对她一辈子好,绝不三心二意。
他和翠花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路人常常投来异样的目光,人们显然觉得二人不般配,那女的根本配不上男的么。但在临黄厂熟悉他们的人中,大家都为翠花惋惜,觉得这女孩子傻,父母也不说管管她,结婚以后有了娃娃怎么生活呀!
果然,老家的翠花娘知道女儿的事情后,气得火冒三丈,说老汉把女儿推进了火坑,整天哭喊闹腾。老党哄劝说:“她娘,五蛋给我说了,等咱翠翠领了结婚证,把喜事办了,他就想法子把我徒弟的教师转正——蛋蛋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急啥?等你徒弟转正了,再去领证也不迟么!”
“我原先也是这个意思,可五蛋说,我徒弟长的气派,人又有才华,怕转正了看不上咱翠翠。”
翠花娘还是不行,说这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老党不得已,带她到县城邮局给荆爱国打电话,得到外甥的亲口保证,翠花娘才放了心。老党气得骂老婆,“真是个败家的娘们!打电话花了八块,来回坐车四块,白白浪费了十二块,整整一袋子白面钱!”
转眼间,学校寒假临近,加林中午批改完期末考试试卷,匆匆走出校门,没想到遇到巧玲。
巧玲身穿土红色呢子大衣,脚蹬厚跟暖皮鞋,高挑的身材更显颀长。黄色高领羊毛衣紧贴着优雅的下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衬托的脸颊越发白皙。她的面容温婉沉静,眼睛里饱含幸福柔情,显然正经受着爱情的滋润。
“加林哥,你咋才出来?放学铃响了很一阵了!”
“快放假了,多改了一阵卷子,外面天冷,你咋不进来么。”加林知道她肯定有事找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她。
巧玲微微仰起发红的脸,随后难为情地低下头,看着加林的军大衣扣子,说:“加林哥,我和大杨准备结婚呀,腊月二十六在招待所办席,你到时来么!”说完,给加林递来一张红彤彤的请柬。
加林的大脑像被电击了一下,瞬间没有了意识,但很快,他稳住自己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接过请柬,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好,好!祝贺你,巧玲,我到时一定来!”
和巧玲分开后,加林闷闷不乐地走到职工食堂,刚到门口,看见翠花扬着双手在里边高喊:“高加林!高加林!在这了,这了!”
她穿着厂里发放的冬季劳保服,宽大的厚棉衣服盖住了大半身体,黄褐色的头发上扎了两条短辫,耳边歪歪扭扭别了几个头发夹子,大概刚才买饭时太过拥挤,她头上满是汗水,几溜头发乱蓬蓬地粘在胖乎乎的脸上,身上的棉衣扣子解了开来,露出里面贴身的皱皱巴巴的灰衬衣。
加林过去默默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
“你咋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翠花怯怯地问。
加林闷哼了一声说:“没事,你也吃么,快放假了,把人忙的。”
“哦,是这!”翠花抓起馍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说:“今早上天不明我就起床扫三号楼,满院子都是栏树叶,风可大了,前面才扫净,后面一风又把树叶吹过来了,我跑来跑去,怎么也扫不净……”
“翠花,咱们结婚吧!”
看着一脸懵懂的她,加林平静地说,“你明天回家跟你爸你妈说说,商量着定个日子,咱年前就把婚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