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度以为,别人口中所说的“梦”无非就是睡前的胡思乱想。她承认,她爱干这样的事。睡前的天马行空是她勾连自由的一种方式,幻想或许是梦的另一种表现形态,但严格的说它还不是梦。幻想是主动的意识活动,而梦则是入睡后被动的意识乃至无意识的自然流淌,它们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秦南熙的睡眠一向很好,只要磕上眼睑心神放空,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一切肉体与精神的感知便似被一道神秘的力量屏蔽和封印。简而言之,秦南熙要么不睡,要么便跳过中间过程直接进入到了深度睡眠。
苏菲第一次与她抵足而眠时,半夜起厕,灯光下她熟睡的状态让苏菲一惊不小。后来,苏菲开玩笑地形容说,她睡着之后根本就是一头死猪,哪怕家里进贼了、屋子起火了、发生地震了也休想影响她半分。
“所以年轻真好,年轻人睡不醒,不像我,睡得浅,老做梦,有一点风吹草动醒得比兔子还快。”
秦南熙听出了苏菲话里的羡慕之意。她奇怪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谁睡觉还紧绷着神经高度戒备呢?应该羡慕的反倒是她。张雨涵给她发过一个宠物狗做梦的搞笑视频,连畜生都会做梦,她难道是一个怪胎?不然她怎么就成了例外?还是说她做过的梦在醒来之后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了?
秦南熙渴望着体验一把做梦的感觉,这种渴望简直成了一种执念。入睡前一次次希望,醒来后又一次次失望,当她几乎已不再抱有幻想时,却猝不及防地达成了所愿。
她做梦了。
在闭上眼睛倒向睡床的刹那,那秘而不宣隐而不见的梦境突然裂开了一道豁口,在无边的黑暗中呈现出一道虎口大张的红光,那荡漾的血色似乎正等待着她的自投罗网。
起初,她以为这又是临睡前的精神游戏,是自己给自己搭建的奇幻舞台。可不久后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这不是往常的演习,因为当她睁开眼睛尝试着坐起来时,一切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那甬道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地在黑暗中血光熏熏,向她步步逼近,并最终将她囫囵吞下。
穿过漫长的幽谷,梦中的世界摇曳出一丛丛蓝色的垂柳,托帕石般的披针叶懒洋洋地依附在坦桑石般的细枝条上,而千条万绦的细枝条则缠缠绵绵地攀附着青金石般的主干。每一棵蓝色垂柳都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女子,娴静慵懒,束身自好。天空中散布着寥落的星辰,星辰的光辉与柳树林的微光交相呼应,美得超凡脱俗无以复加。
秦南熙瞠目结舌地从一棵最为高大粗壮的柳树下走过,一根枝条触碰到她的头顶,仿佛嘉年华的开关被突然按下,那一根恹恹的柳枝条霓虹灯般地明亮了起来,熨帖的柳叶片片耸立,次第发出瑰丽的光芒。柳树的主干一阵轻颤,有如女人的马尾辫在风中散开,那些原本缠绕在它身上的枝叶抖擞着迸发发出万丈光芒。由此及彼,如同田径场上的接力赛,一棵棵柳树争先恐后地展开了树冠,无比招摇地精光四射,挥舞着枝叶,企图迷惑、拦阻,甚至捕获她。
秦南熙竭力挣扎,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那些本已锁住她四肢的柳枝条随着她的喊叫冒出了火焰,噼啪燃烧着急速撤退。四周升腾起一场大雾,弥漫的大雾平息了一切纷争,梦境重归和平。如坠入五里云雾的秦南熙在梦中狂奔。原来这就是梦,离奇荒诞,不按常理出牌。她知道她在做梦,可是无论她如何奔突,却始终找不到梦的出口。
兜兜转转,直到一道阳光斜射而来,大雾瞬时遁去。梦中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跳跃的、捉摸不定的、随心所欲的。
阳光照亮了一片绿莹莹的草原。草原上繁花似锦,蹦跳着巨大的白色兔子,一群天真的小孩正与兔子们追逐游戏。他们发出嘶嘶嘶的欢笑声,时不时地在兔子的背上跳上跳下,而其壮如牛的巨兔,活泼之余则有着顺从的个性,一任孩子们撒欢放肆。他们无忧无虑,纯真浪漫,没有人注意她,似乎谁也看不见她。
这才是秦南熙希望在梦中遇到的。她爱那些兔子,她爱那些孩子,她愿意与他们打成一片,参与他们,拥抱他们。她挥舞着手臂,她叫出了声:“哎,这里!看见我了吗?我能陪你们一块儿玩吗?”
她的策略奏效了。他们发现了她,这个来自梦境之外的不速之客正在他们之中。孩子们呆立原地,兔子们也驻足凝神,纷纷向她看来。他们玻璃弹珠般乌黑明亮的眼睛同时收缩,发出赤红色的光。秦南熙刚察觉到不妙,就见那些可爱活泼的孩子和兔子摇身一变,裂开一张张大嘴,露出细密尖锐的牙齿,向他奔袭而来。
秦南熙又是一声大叫,撒腿便跑。那些赤目森牙的孩童矫若鬼魅,像蛇一样嘶嘶做声,他们跳上兔子的脊背,其声势丝毫不亚于冲锋陷阵的骑兵,四面合围,秦南熙插翅难逃。
绝望之中,草丛里蓦地飞出了一大群闪着银光的小鱼。那些长着翅膀的银色小鱼围着她高速旋转,拼死以护。鱼群越聚越厚,越转越快,扑棱棱的振翅声盖过了嘶嘶声,最后活脱脱地化成了一个滚动的光球。秦南熙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眼前的银光让她几欲作呕。
她真的呕吐了起来。她的呕吐声惊吓了鱼群,呼啦一声,那群银色小鱼四散而去,不作痕迹地如烟而逝。
一串串气泡随着秦南熙的呕吐飘了起来,有咸味的液体灌入了她的鼻喉,令她艰于呼吸。
敢情她是掉进了一条河里。
她挣扎着向上扑腾,一股强大的浮力由下而上,将她举出了水面。
波光粼粼,浩渺万里,这哪里只是一条小河,根本就是一片汪洋大海。
一块浮冰托起了她的身子,举目远眺,澄澈清明的天空上唯有一朵乌云盘旋。乌云之下,海面之上,似有一座圣洁的冰山巍峨耸立。一道七彩霞光从冰山上斗射而出,如一柄流光溢彩的宝剑,誓要冲破那一朵乌云的笼罩。
那冰山在此刻成了梦境唯一的坐标。秦南熙爬在浮冰上拼命拨水,虽然与那冰山相距遥遥,但人类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却还是会奋力一搏,哪怕近得一步,也好过安坐待毙。
冰山上的霞光似乎感受了冒失的造访者的气息,七道光华像一把折扇被轻轻地摊了开来,沿着海平面逐一扫过。
“别被它引诱,躲起来,快!”
耳畔似乎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那是韩姨的声音。即便是在梦中,这声音依然让她无比振奋。
“韩姨,是你吗?你在哪里?”
秦南熙环顾四周,哪里有韩姨的影子?海面上掀起了巨浪,七彩霞光过处,惊涛激越,狂澜排空,她赖以求生的浮冰一个颠簸,被掀到半空,一道紫光随后追击而到。
“南熙别怕,躲到镜子后边,别让它找到你!”
巨浪的一抛之力将浮冰震出了裂纹,她随剥落的冰块从空中坠入深海,浮冰陨损,露出一面盾牌似的圆镜。那圆镜随浪起伏,却不下沉。秦南熙狼狈地凫游水面,听话地躲在了那面圆镜之后。那声势惊人破空而来的紫光击中了圆镜,结果却入海算沙,紫光源源不断,赤橙黄绿青蓝六色轮番赶到,无比的威力却被圆镜照单全收。
远处冰山上空的乌云开始异动,像有人抽掉了毛线团的线头,化作一根黑线,蜿蜒着被引向这方浪潮汹涌处。
秦南熙刚喘了一口大气,浸泡在水里的双脚猛地踏中了一个实物,镜子后冒出两颗黑头,一条双头怪蛇窜出海面,滑溜溜的蛇尾用力一卷,已将她牢牢锁住。那怪蛇力道奇猛,上蹿之势如携万钧雷霆,两颗蛇头扭摆之间,天色尽暗,大风呼啸,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人一蛇隐入漆黑风雪。
秦南熙尖叫不断,缠住她腰肢的蛇尾稍稍一紧,勒得她再也叫不出声。身在空中,遥望身后,那圆镜华光吞吐,堪堪赶到的黑线绕着七彩霞光上下翻飞。那哪里是什么乌云,分明是一群乌鸦才是。
一群如狼似虎令人胆寒的乌鸦!
双头怪蛇迎风冒雪潜夜东行,秦南熙被它的长尾拖拽着腾云驾雾。
梦无止境,苍苍莽莽,期待中的惊喜变成了一场接一场的惊吓。明明是梦,感觉却如此真实,一如此刻,冷风飕飕,寒雪菲菲,冷风寒雪冰针一般扎在身上,冻彻心扉。
她宁愿自己从来不会做梦。这场无休无止的恶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那七彩霞光已遥不可见,群鸭喧嚣已杳不可闻,梦中只剩下绝对的黑暗和静灭,天地万物统统化为乌有。她在心中祷告这一切赶紧结束,让她赶紧醒来。她宁愿一辈子也不再做梦了!
她的祷告起了作用,静灭中响起了铜铃敲击的清脆声响,黑暗中又荡漾出血色红光。当那双头怪蛇寻声向那红光飞去之时,韩姨的呢喃再次传入耳中:
“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让他们找到你!……不要摘下你父亲留给你的挂坠!……记住,永远不要摘下那枚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