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几千里地外的两人一起愣神儿,以各自的方式从昨天往前梳理着。冯建设记得,过了这架塬,便该是垣丘那盆地的边缘,按说现在能看得见天边隐隐的烟尘;冯涛坐在那里,心里莫名的翻腾着,想到冯建设在路上应该看到的景致,他不由自主的努力回忆下去。空调让屋子里温度适宜,隔绝着外面的热浪,而无法消除声响从传进来。他有些不知道今天做什么,难道一直这么想下去?距离下次飞行的三天空档里,该以何种方式抑制这明确的念及。
队长,打扰了。
你说。
想这几天把班儿调一下,我母亲去世三年了。
哦,那你走之前过来把手续办了。
行,我这就过去了。
哎,小冯,那个小彭,昨天怎么样?
呵呵,你说还能怎么样?
嗨嗨,这小子,他爸也着急。
烟尘还是过去那样,垣丘在下面隐没。不过淡淡的一层,不是记忆中的想象出的旺盛浓郁。上大学时回来,冯建设记得离很远能闻见一股烧灼的气味,从小到大也没觉得出的那么强烈。像灶火的味道。他努力分辨着空气里的味道,确定只有自己的身体散发出发酵般的气息最强烈,有点惶恐。身边那些小摊上吃食的味道被遮蔽了。汽车站还在这个位置,瓷片贴在老建筑上有种对衰败欲盖弥彰的振作,而该以它产生臧否之心的人不会因此被拒斥。冯建设想起自己曾经出入这里的情景,甚至衣着。他会立即认出那个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迟疑了一下,往天上看看——那里是不会变的——薄薄的灰雾之上的云彩,冯建设有种久违的亲切,驱使着自己往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去。
他有移步往前,要不多一会儿就能看见老秦了。那一定是他,头发掉得差不多,房子崭新,门口的桌椅看着随时会崩坏。盛夏是老秦生意最淡的时候,一吃会一身汗。清晨还好说,这大晌午的,想起来都难受。冯建设汗水淋漓而下,快步到了跟前,老秦似乎准备收摊。
秦叔。
吃面?
哦,不认识了?
你,是……冯,老三?老秦眯着眼看看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人,说不上是小伙儿还是中年,一身风尘仆仆的糟乱。
是么,我是冯建设,秦叔,还记得哦。
可说啥,说啥呢,咋吃?
就一碗面,一下车马上就想得先吃你这面。冯建设把行李撂下,坐在每天临时搭起的遮阳棚下面,拿起一次性筷子撅开,感到凉风习习。老冯看了看剩下那点面,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他麻利的用滚水套面,浇上红汤,把剩下的豆腐丝都放上,碧绿的葱花已经有些打蔫儿。冯建设吃得有滋有味,吃到一半又?了勺辣椒,老冯推给他半头蒜。
建设,多年没见你了哦。
也没几年吧,我看你这身体还美着呢。
不行了,弄不动了,你爸都退了,我(们)老了。
听这话冯建设迟疑了一下,又接着吃面。现实的开关一拨,滋味有些变化。时光荏苒出各个节点,常人表示不出来更刻意的感慨。他剥着蒜,四顾言他:这房是拾掇了哦。
我朝阳……你认识朝阳不?
没说过话,不在一个年级,不熟,吃面见过多少回了。
他复员进了县局,刑警队,我说把前院彻底改成面馆,他怕我辛苦,说算了,门户旧了修一修看着也好,再干不了几年也就干不动了,他是不能下面了。
那你这手艺可惜了么。
有啥可惜,恁多家呢,差逑不多,听说你是电厂的?
不是,装风电机,跟那风车一样,几十米高。
哦哦,对对,知道,哎呀这是个好东西,科学。
一直是在野外,先干几年再说。
工资高么,肯定。
这碗面开始吃很香,分神以后再接着吃慢慢有些不好下咽。冯建设对此的感受来源于和老秦的交流,他知道父亲很有一段儿没来吃面了。老秦念叨着一个个老相识远了,起身接着拾掇。走的时候老秦不要钱,说这么久不见了:还不知道再能吃上不。
对面是文庙,往左是城关中学和垣丘中学,回家往右。他犹豫了一下,先往学校那边去。不知道父亲的近况,先问问春荣吧。这条街旁的树荫是垣丘最粗壮的一些树造就的,不知道哪年栽下的法桐,冯建设今天才注意到这片树荫如此繁茂。双河小学毕业以后,他的轨迹一直固定在家和学校近乎直线的轨迹中。城关中学是垣丘中学的初中部,但不明白为什么中间隔着,墙头夸张而醒目的插满玻璃碎片。上学于他而言,身临其境也无法觉出咀嚼出回味来。既然母亲去世三年了,老秦和父亲老了,那自己也一样,在流徙中离开曾经。
师傅,我想找一下冯春荣老师。
你谁,我临时来的,代班,谁都不认识。
我是他兄弟,麻烦你了。
一会儿,远远过来的那人他马上认出来了。宋振锋看起来明显老了,头发少了、背也有些弯,眉目依旧,阳光下眉骨鼻子的阴影下,笑里还是学生辨识老师那样有诡计一般。
建设!哎呀回来了哦,啥时到的?
宋老师,刚到,先来寻我姐来了。
嗨嗨,你个怂,春荣调走了……你爸退了你知道不?
知道。
走,咱先吃饭,吃了再说。
我吃了,刚吃。
哦,那,先到我办公室,喝些水。
那,要不,我回去了,走了哦宋老师。说着冯建设转身要走。因为宋主任的出现,门房讨好的站起来笑着看冯建设。
走哪儿去你,嗨急啥呢么。宋振锋把他拉进学校,静悄悄的左右两棵巨槐的阴凉下格外爽利。
你这时回,屋里没谁,退休当天手续一办,冯老师上塬去了,在宋家庄住,说不想在城里了,钥匙都撂给我了。
哦,那我回去看一下,再给我妈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