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迟疑片刻,还是对鸿钧和盘托出:“师父,我对那青莲挥棍之时,能看到许多画面……很多生灵会因我那一棍而生机绝灭。”
“那老和、唐僧说过,生灵的命数应当由生灵决定。我生来神通,一举一动都该深思熟虑,不该因一己之念妄改命数……我觉得,至少这件事上,他说的占理。”
悟空不是什么扭捏的性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承认他人的正确和认清自己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耻丢脸的。
鸿钧抬手抓了灵力幻化出两个酒碗:“你倒是从他身上学了些东西。”
悟空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那老和尚虽说又轴又迂腐,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是。”鸿钧定声道,“万物生灵因果皆系于混沌青莲,朝着天道挥棍,的确会招致祸患,将来也的确会生灵涂炭。”
“但随着天道的力量增强,洪荒天地的灵力已然越发匮乏。祂越强,天地越弱,当祂强悍到极端,天地能否存在……无人得知。”
当年的混沌魔神如何强大,三族如何,巫妖如何?
一次一次的量劫,鸿蒙意识的力量越加强盛,天地灵力却越发稀薄,生灵修为从曾经的大罗金仙遍地,到如今的天庭仙人修为平平。
天地生灵就像是被圈养其中,等待一个或许会到来,也或许不会到来的死期。
全凭鸿蒙意识是否怜悯苍生。
“很多东西,迈出的那一步,就是这般艰难。”
即使是从来行事缩头缩脚的准提与接引,在面对这样的选择时,都毫不犹豫站在了天地生灵的一面。
因为有些事,注定是要发生的。
圣人没有选择,天地苍生也没有。
“要不要做这个挥棍者,悟空,你必须做一个选择。”
鸿钧说到这,顿了顿,道:“若是实在想不通,便去人间找你师母罢。”
悟空抬眸,不解:“人间?”
鸿钧对人族其实是有几分复杂的。
他也曾经以因果算计为大道,但最终破了因果大道的,却是他曾经并不曾看在眼中的人族。
人族……啊。
鸿钧起身,背影束手远去。
“对,人族。”
悟空看看面前都没起开的两坛子酒,又看看两个酒碗,舔舔嘴唇,索性拎着两坛子酒夹着酒碗,朝着洪荒人间界遁去。夜色如墨,月光如丝。
月亮难得浑圆,皎洁的月光一寸寸镀上大明宫的宫墙殿宇,一寸寸探入含光殿内,碰触到静立在御阶之下女子的衣摆。
白日上朝时,臣来臣往的大殿有多么权欲交织人声鼎沸;夜晚散朝后,这座仿佛可以吞噬人的大殿便有多么空荡寂寥。
武后独身站在殿内,身后是威严庄重的镶金殿门,身前是月光横亘其上的金漆雕龙御座。
月光将她的身形拉得很长。
是极致的孤独。
她已经没有十四岁入宫时的娇俏,也不复初为皇后时的妩媚端庄。
她已年过耳顺,行年六十有五,再有五年便至古稀。
岁月将她的鬓发染上丝丝缕缕的白,眼角也蜿蜒出皱纹。
但她仍旧美丽。
而那双眼睛,除却执政多年燃起的强势与威严,依旧明亮如星辰。
她定定看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御座,久久不言。
商音便是在这个时候足尖轻点,落在含光殿外的。
绯色的衣摆轻掠过殿门的门槛,商音的肩头披着月色,缓缓走进殿内。
这是她第一次来见一位皇后。
因为从未有过哪一位皇后,会走到如今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甚至隐现人皇之姿的地步。
也或许是最后一次。
武后回眸,定定看了商音一眼,而后再度回转身体。
太宗听过的殷商传说,她也听过,而太宗传出的雨夜观音论人道,她亦听过。
而现在,这位尊者,出现在了她面前。
武后的眸光看似依旧平和,眼底却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什么。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回荡。
“所有人都在劝我。”
“劝我如今已经大权在握,与称帝并无二致,若是执意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女帝。”
“我若走这一步,祖宗礼法,男尊女卑,亲朋尽叛,历史谩骂……是逆天下之大不韪。”
“他们说,我已经当了二十八年的皇后,五年的皇太后。”
“即使迈出这一步,坐上了这把椅子,寿数所限,又能当几日的皇帝?”
“得不偿失。”
自古以来,女子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者屡见不鲜,但她们都只是皇后,是太后,从未想过那把椅子。
因为这条路太艰,太难。
需要的魄力太甚。
武后的语速很慢,就像是在叙述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显得平静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