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原本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今年破例又举行了一次。
归其原因,是太子在接手衢州贪墨案时,拔萝卜带出泥揪出不少贪污受贿的官员, 若不是耀灵帝在最后叫停, 恐怕早朝上并排而立的官员队列都要变成单行。
为此,吏部尚书只得上奏耀灵帝,恳请在今年加试上一场科举考试,好选拔出水灵灵的“萝卜”填补上窟窿。
大病初愈的耀灵帝将这个差事交给了大皇子。
圣旨一出,朝中百官又开始揣测起圣心, 渐渐有小道消息从晏安宫流传出来,说是耀灵帝极为不满太子在他养病期间独揽大权,将大皇子凉在一旁。
很快,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又恢复到往日清冷。
这一日, 姜玉竹处理完手里的公文, 她看向桌案上的细沙漏, 发现还未到未时。
她干脆翻开冯少师送来的北凉马场帐册, 清算起这半年间太子养兵养马的开支。
少女抬起手腕, 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飞快滑动, 圆润的玉珠准确流淌到另一端, 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詹灼邺放下手中文书, 抬眸看向敲打着算盘的小少傅。
少女每次算账的时候,神色极为专注, 黛眉微蹙,明眸闪亮,素手如蝶灵巧翩跹飞舞, 一点都不显市侩,反倒是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忽而有些羡慕在少女纤柔细指下被拂弄的黑玉算珠。
姜玉竹正核算得入神, 忽而感到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她抬起头,视线对上太子那张出尘的俊脸。
“殿下有事吗?”
“少傅今夜陪孤去一趟锦明池参见琼林宴。”
姜玉竹不满撅起小嘴,明天是她休沐的日子,太子今夜带她前去赴宴,明摆着就是在变相点卯啊!
詹灼邺一眼就看破小少傅的心思,漆眸漾着笑意:“朝中官员参加琼林宴都会携带妻女,孤的未婚妻被少傅藏在江陵,少傅理应拿自己顶上。”
听到太子强词夺理的话,姜玉竹用力拨楞算珠,嘟囔着:“殿下只给臣一份俸禄,却要臣干两份差事,这不公平...”
自从余管事把执掌中馈的差事交给她,姜玉竹白日里要做太子的少傅,晚上还要做太子府的女管事。
亏得耀灵帝在病愈后偏心向大皇子,使得朝中群臣纷纷如墙头草般倒戈过去,太子府重归清净,不然姜玉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拢不完卓家留下的庞大家业。
詹灼邺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轻勾了勾少女莹白鼻头:“少傅辛苦,不如孤今夜为你温枕扇席,好生侍奉少傅。”
姜玉竹忙摇起小脑袋,绯红着脸否决了这项提议:“殿下侍奉起来,怪浪费被褥的...还是免了吧。”
见小少傅一口回绝,一心只想当账房先生,詹灼邺握住少女柔荑,俯下面颊,薄唇寻至少女香喷喷的耳廓,声音充满了磁性,透着丝丝蛊惑人心:
“孤这里有一本帐十万火急,需要劳动少傅素手拨算一二。”
男子温热的气息淌过脖颈,酥麻的感觉让姜玉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见太子言辞恳切,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乌眸:“箱笼里的账本,可是有那一本被臣遗漏了?”
她看到太子俯视下的目光,男子眼眸深邃,拉过她的手去寻账。
姜玉竹先是微微一怔,遂即瞪大双眼,莹白小巧的耳垂在窗外日光下渐渐渡上了殷红。
她甩了甩头,磨着银牙道:“恕臣无能,拨弄不了殿下这样的算珠。”
詹灼邺懒得听小少傅的谦虚之言,干脆横抱起她大步走向美人榻。
锦明池位于京城郊外的琼林苑,楼台亭阁全都建造在湖中央。大燕始皇见此地风景秀美,便赐予当年的新科进士集聚于锦明池水榭上举行盛大宴会,从此以后,这个传统就延续下来。
夜幕低垂,皓月高悬夜空,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一池粼粼波光。
姜玉竹与太子乘舟前往锦明池,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抵达到水榭。
她刚刚被太子搀扶着登上石阶,便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看去,原是曾经在华庭书院里的几位同窗。
原来在今年的春闱科举中,又有不少华庭书院的学子喜登皇榜。
“墨竹兄,我们给你占了个好位置,萧世子一早就到了,就等你啦!”
其中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郎刚说完,就被一旁的人狠狠敲了下脑壳,几个人忙朝着姜玉竹身畔的太子躬身道:
“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淡淡颔首,免了这几人的见面礼,举步向水榭上高台处走去。
“殿下...”
他转过身看向并未跟上来的小少傅,少女盈盈水眸映着柔和的月光,仿若有一抹清辉注入她的眸子,使这双美目愈加动人。
此时小少傅眼巴巴仰视着他,目光闪动期待的光芒。
詹灼邺挑了挑好看的剑眉,问道:“少傅想要和他们一起坐?”
姜玉竹忙点点头,言语间不自觉带上一点撒娇:“臣好久没与以前的同窗说过话,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殿下,可以吗?”
“不许喝酒”
“臣保证不会喝酒。”少女忙举起两根细白手指,对着月光信誓旦旦道。
小少傅这般百依百顺的乖巧模样,倒是与帏帐里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判若两人。
詹灼邺唇角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去吧,晚上孤送你回姜府。”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这般轻易就放她离去,顿觉拨弄一下午算珠的手腕的手不酸了,她弯眉道了声好,朝着刚刚招呼自己的那些同窗小步跑去。
今夜这场琼林宴的举办者,正是负责协理礼部的大皇子。
大皇子礼贤下士,面对一波又一波等科进士前来敬酒,他皆是来者不拒,眉眼含笑地饮下了。
大皇子和蔼可亲的态度,让这些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不由觉得大皇子比传言中还要平易近人。
席间氛围正当热烈,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宣呼声:“太子——驾到。”
在场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杯盏,双手拢于胸前,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水榭顷刻间鸦雀无声。
太子今夜参宴未穿宫装,也未带发冠,只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乌发束起,简单插着一枚白玉螭纹发簪。
可男子身姿颀长,剑眉入鬓,不怒自威,一步步沉稳走来,便给周遭之人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免礼平身。”
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众人陆续起身。
那些对太子感到好奇的新科进士们悄悄打量起端坐于上首的太子,见男子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姿态优雅,虽然年纪瞧着比大皇子小,可他身上沉稳气质却彰显出上位者才有的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真龙储君的威严,盛气凌人,储君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九弟,你终于来了,这几日若是得空,你不妨入宫去见一见父皇,父皇他在养病的时候一直惦念着你呢。”
大皇子满面笑容,他端着酒盏走上前与太子碰杯。
詹灼邺饮下盏中醇酒,脸上笑意清浅:“多谢大哥告之,孤明日会去晏安宫看望父皇。”
兄弟二人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大皇子便被礼部的几位官员恭维着请去给三甲进士赐下墨宝。
琼林宴是等科进士们展示才华的好机会,同样亦是朝中官员挑选门生的好时机,席间觥筹交错,有人吟诵诗词,有人泼墨作画,更有人兴致高昂,取来瑶琴抚琴上一曲。
十皇子詹少辞对风雅之道兴趣泛泛,他举盏溜达到太子身旁落座,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一番,问道:“九哥,今日你没有带姜少傅来吗?”
詹灼邺淡淡道:“姜少傅在和她的同窗聚会。”
言罢,他给自己倒上一盏酒,抬眸看向不远处宴席中被一群学子簇拥着的姜玉竹。
这群才子正在接龙诗词,只见小少傅从一人手中接过狼毫笔,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唇角笑意径自蔓延开来,胸有成竹在宣纸上写上一行诗词。
人群中当即发出喝彩:“姜兄风采依旧啊!”
他的目光静静注视在她身上,觉得此时的小少傅就如天上明月,周身似有一层光华流转,绽放着她独有的光芒,举世无双。
詹灼邺蓦然明白那日少女一脸决然走进书房,让他在姜少傅和姜小姐之间做一个取舍的心情。
她同样不舍得姜少傅的身份,少女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她见识过天际的无垠,大地的辽阔,江海的浩瀚,不甘心在华丽的金笼中度过无趣一生。
詹灼邺看着欢快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女,他平生第一次对皇位存有势在必得的念头,因为惟有坐到那个位置,他才能给予她渴望的人生。
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永远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生。
詹少辞顺着太子的目光,同样注意到在人群中耀眼如明珠的少年朗,他目光迷离,眼底闪一丝困惑,低声喃喃道:
“为何我总会觉得姜少傅,才像是我当初遇到的那个人...”
借着酒意,他正要起身去寻姜少傅问个究竟,肩头却被太子伸手压下。
“十弟,陪孤饮上几盏,让孤看看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听到太子要和自己比拼酒量,詹少辞顿觉热血上涌,当即将刚刚升起的念头抛之脑后,坐稳身子与太子推杯换盏起来。
事实证明,十皇子的个头虽然在这两年间蹭蹭往上窜,可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浅,酒过三巡后,他的舌头都有些大了。
“嗝...九哥你可知,今年高中榜首的那位状元郎...容貌极为丑陋,同姜少傅相比,姜少傅俊得就如瑶池里的仙女,嗝...九哥你真该庆幸,多亏恒王谋反的是时候,不然整日对着这位状元郎的脸,那是折子都批不下去...”
詹灼邺神情平淡,语气微沉:“十弟喝醉了,这话要是传到父皇那里,你又要去江南外放两年。”
十皇子眯起眼,他看向正在和等科进士们谈笑风生的大皇子,嘴里不屑地切了声:
“大哥正忙着收揽人心呢,一时半会顾不上揪我的小辫子。倒是九哥你,今夜这广撒网的大好机会,你就不打算招揽上几个像姜少傅这样的大鱼?”
太子虽然生养在萧瑟的北凉,可他师承大燕第一文人冯少师,加上太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射、骑六艺无一不精,随便拿出一项便完胜大皇子。
詹灼邺手持酒盏,垂目轻抿一口醇酒,淡声道:“招揽来的人心,维持不久。”
况且像姜少傅那样滑不溜手的小鱼,独她一尾足矣。
兄弟二人正闲聊着,忽而听闻水榭外传来一阵骚动。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