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诀紫眸看向祝无忧。

祝无忧与那双妖冶鬼魅的眼眸对视。站在他眼前的, 究竟是神明，还是妖魔？

他有些分不清了。

异化藤蔓无力地松开，祝无忧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单膝跪下, 延伸到未来时间线的意识退回, 异能“神祈”的反噬随之接踵而来, 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喉咙里涌了出来。

凡得力量, 必有代价。

现在, 已经到他该支付代价的时候了。

祝无忧忽然明白沈诀刚才那句“何必呢”的意思。

他此刻燃尽生命与灵魂所阻挡的人，竟是未来的自己以同样方式请求召唤过来的神明。

现在, 对方来了。

祝无忧却不能肯定, 祂是否会如同曾经应允他的那样, 赐给人类一线生机？

“请您……”

祝无忧匍匐下来, 挣扎发出微弱的声音。

“请您……”

他的声音没能说完，就消失在地面上洇开的血泊里。

“祝老师！”“祝先生！”

远处，童岚和几个观测员发出惊叫声, 想要冲过来和沈诀拼命, 被外围异能者守卫拦住。

“冷静点，别冲动！”“你们这群辅助系异能者上来干什么，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一片慌乱的声音和畏惧敌视的目光中，沈诀越过祝无忧, 来到了苏时雨的面前。

苏时雨的表情很平静，碧绿的眼眸抬起, 身上白色的礼服同样被风吹动。

他道：“你这次亲自过来，是要杀我？”

沈诀向他抬起了刀, 唇角扯了扯，道：“是啊。救世主。”

他把“救世主”三个字咬得有点重。

两人之间, 已是剑拔弩张。

［宿主……你、你们……怎么……为什么……］

系统颤颤巍巍的发出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宿主好像要自己和自己打架了？

系统疯狂运转着自己的cpu，各式各样的可怕猜测划过脑海。

这是宿主大魔王又想要玩什么新的play吗？就是那种先制造出希望，然后又把人类的希望碾碎之类的乐子人操作？

自己不会要和外骨骼一起殉了吧？

惊恐之中，系统抱着瑟瑟发抖的自己，满眼含泪地回忆起自己这段充满了“意外”和“惊喜”的旅程。

它是未来人类发明的人工智能，以异能者晶核作为能源，是异能与科技结合的造物。

史尘是它的制造者，也是它的“爸爸”。

只不过它这便宜爸爸是个殚精竭虑的工作狂，为了赶研究进度，天天喝基因活性药剂激发精力，导致虽长得年轻，却死得有那么点早。

祝无忧成了它的新主人。

它目睹并记录了人类从流浪到灭亡的过程。

祝无忧在尝试强行晋升前，将晶核从战死的陈书书体内取了出来，放到了它的体内，输入了回到过去帮助宿主改变未来的指令。

它所回去的时间是2070年10月16日，研究院异种出逃前夕——这是它用数据推算出改变人类灭亡命运最关键的时间节点。

它会带着未来的科技造物进入时间通道回返，还有祝无忧为它祈求来的至关重要的一颗“蛋”，并且，序列二异能晶核的嵌入，让它得到了长时间维持工作的能源，并能够使用陈书书的部分异能——“灵魂”序列七“思维炮弹”的进阶异能，“拟物成型”。

有了这个异能，它就能够随时随地制造一些小东西了。就比如什么快速止血绷带啦，消毒凝胶啦，甚至是序列二的异能保护罩，都完全不在话下！

它一定会把宿主保护得好好的，养得胖胖的，变成所向披靡的大英雄，把坏蛋异种们都打跑跑，然后修复世界膜，拯救全人类！

一切都准备妥当，它背着自己的小背包，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就是时空乱流里似乎出了点意外，它跟宿主的意识绑定一直都不成功。

故障重试……故障重试……故障重试……

这声音一度成为催眠曲，系统都忍不住打了个小盹，等终于绑定成功的提示传来的时候，它猛地蹦跶了起来，和宿主介绍自己，却发现……时间竟然是2077年！

相对于它要定位的时间点，已经是七！年！以！后！

夭寿啦。当时系统欲哭无泪。如果祝无忧要是知道它一觉能睡过七年，肯定恨不能追过来把它拆了重装，甚至完全格式化也说不定，以后也不会再给它高配异能晶核了……不行，它觉得还能拯救一下，这波任务必须漂亮完美地完成！

系统暗暗下了决心发愤图强。

然而它的宿主，只想要和伴侣甜蜜蜜谈恋爱，任它如何诱惑，都似乎对拯救世界完全不感兴趣。

现在想起来，系统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让你诱惑！让你诱惑！

大魔王想要安安静静谈个恋爱，那就让他安安静静去谈恋爱好了。

现在好啦，大魔王封印解除，完全不打算装了，他要毁灭世界啦！

而它，只是一个可怜无助的柔弱小系统而已，面对此情此景，又还能做什么呢？

系统绝望地闭上了眼。

和系统一起忍不住闭上眼的人有很多，毕竟，大魔王的可怕有目共睹，连人类最强者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苏时雨这样“生命”序列的辅助型异能者，真的能够和对方抗衡吗？

苏时雨淡淡道：“那我恐怕不能让你如愿。”

他抬起手，一把光剑凝在他的掌心。

光剑上所散发出来的浓郁金光驱散了笼罩塔顶的黑暗。众人心头笼罩的阴影也被着暖洋洋的异能驱散了一些。

然而下一秒，沈诀已经出刀！

或许因为出身野外清扫队，苏时雨并不像其他人对“生命”序列的异能者的刻板印象那样羸弱，他有着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冷静地目视那逼近的刀刃，近乎极限距离的侧身一躲，同时身后一双巨大光翼张开，整个人就飞上了更高处的天空。

沈诀在原地甩了甩刀，身形也紧跟着消失。

半空中，苏时雨忽然转身挥动光剑，刚好与瞬间出现的沈诀刀刃相接。

仿佛狂风骤雨剧烈敲打，两人刀剑瞬时已经在半空中交战成百上千回合，动作之间就连序列三的异能者都感觉眼花缭乱。

地面上有异能者喃喃道：“苏先生……原来这么强吗？”

“我们……是不是有对抗大魔王的希望了？”

.

自己和自己打架是什么体验？

这件事沈诀现在十分具有发言权。

意识分为两边，每个自己都能够预测到另一个自己接下来的动作。

其实并不有趣，甚至有些无聊。

但这是一场终幕的表演。

必须盛大华丽，让全世界都能看见。

沈诀的本体坐在王座上，闭着眼，演算着交战双方的移动与出手轨迹。

差不多……是时候了。

.

半空之中战斗愈发激烈，两个人再度从兵戈相接到远远分开。

苏时雨光翼扇动，身上的衣服有了破损，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刀痕，血珠从上面沁出，顺着脸颊滑落。

沈诀立在半空中。他的衣服丝毫未乱，整个人被几道黑色阴影环绕，紫眸低垂，正在漫不经心地擦刀。

明明只是一个单薄人影，给人的压迫感，却剧烈地仿佛每个人头上都压了一层厚重的阴云，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看得揪心。

苏时雨的强让他们惊异惊喜，但大魔王的强却几乎让人绝望。

他们的救世主，明显落在了下风。

而这一回，擦完刀的大魔王似乎不再耐烦继续这样耗费时间的游戏了。

他朝着苏时雨扬起刀。

狂风乍起，空洞中的毁灭能量仿佛受了什么召唤，开始极速涌入进来，如同数条黑龙一般汇聚在他刀尖上缠绕，可怖至极的气息升起。

这一刀砍下去，不仅这个城市要被劈成两半，整个世界恐怕都无法幸存。

苏时雨抬手抹去脸颊边的血，抿了抿唇，深绿的瞳孔紧紧盯着沈诀。

他手上的长剑也开始发出光亮，温暖的、治愈人心的光亮照亮了小片天空，却也如风中烛火，在遍布天空的黑色龙卷之中显得有些摇摇晃晃。

即使如此，他并没有逃，依然只身挡在城市之前。

光暗两种相反的异能在半空汇聚，越来越多，可怖的压力即使人们隔得很远，依然能感到毛骨悚然，难以动弹。

似乎到达了某个临界点，脆弱的平衡骤然崩溃，双方同一时间如箭矢飞掠，“生命”与“死亡”序列的异能在半空中剧烈碰撞！

犹如两颗陨石相撞，光与暗从中间被切割成了两面。

整个世界，每个角落，都能够清晰目睹这一幕。

光明能够吞噬黑暗，但周围汇聚过来的黑暗能量却更加汹涌庞大，正在将光明一点点撕碎蚕食。

众人看着，越看越是紧张。

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唯一的救世主，如果连他也抵抗不住，人类应该何去何从？

无数幸存者在心中呐喊。

“撑住啊！”

“绝对不能输给大魔王！”

许多“救世之星”教派的信徒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尊敬的救世主，您是光明的化身，受上天之眷顾，必将击破永夜，拯救众生！”

“救世主！”

“救世主！”

“救世主！”

众生的意念和信仰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苏时雨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呼唤，手中光剑上的光芒又暴涨几分，抵挡住了毁灭异能所汇聚成黑龙侵蚀！

而在此之后，它开始了反击。

这与“灭世之形”天生相克的异能，似乎从诞生起就是用以压制毁灭的利器。

一开始这光芒与庞然的黑暗相比确如风中残烛，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所吞噬的黑暗能量越多，本身就越是强盛。

所有人目视之下，光明第一次盖过了黑暗。

而后，光剑突破封锁。

苏时雨手中长剑带着众生所归的信仰与庞然气势直刺而来！

沈诀没有躲。

长剑入体。

他垂眸看了一眼插进自己心口的长剑，然后就移开目光，看向底下的庞大的城市，还有各式各样的人群。

凝视片刻，又望向远处。

远处原野连绵，山峦起伏，一轮红日正初升。

……美丽的世界。

光剑中庞大的“生命”异能正在飞速吞噬分解，这具分身再也支撑不住，轰然破碎。

最后一缕阴云散开。

天光大亮。

地面上，人们面面相觑。

“赢了？”

“我们……赢了？”

反应过来后地人们开始互相拥抱欢呼。

“我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世界不会毁灭了！我们活下来了！”

地面一片欢呼声中，苏时雨立在空中，将长剑化散，抬起手。

一只胖乎乎的小雪鸮从他的掌心飞了出来，努力地扇动着双翼，向着世界膜空洞处飞去。

一直飞到空洞中心，小雪鸮站在那里，“咕咕咕”朝他挥了挥翅膀，然后化作浓烈的金光，将空洞填补。

不仅如此，一瞬之间，一层金色薄膜从被填补的空洞往外扩散开来，重新覆盖整个世界。

苏时雨仰头看天。

这是受过神明祝福的保护膜。

从此之后，即使再诞生其他“灭世之形”，也无法再将这个世界侵蚀。

在命运的意义上，这个世界已经脱离了毁灭的终局。

他挥动光翼，转身回到地面。热烈的人群将他围拢簇拥。

“救世主！”“救世主！”“救世主！”

众生呼唤，狂热的声浪一层层将他包裹。

苏时雨向着众人点头，然后回头看向远方。

.

虚空另一端，沈诀缓缓从王座起身。

小石头蹦蹦跳跳地来到他面前，眨着黑豆豆眼睛问。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沈诀掌心摊开，握着一颗黑色的晶核。

——沈谙的晶核。

本源力量的强烈吸引，让他无法控制要将对方吞噬。

就算本体身在虚空另一端，只要意识稍微放松，本体依然会不自觉向着那个世界移动。这种吸引越来越强，除了成神没有办法抵抗，是世界最基础的法则正在发生效力。

唯有用分身吞噬对方体内的力量，每天一点，刚好在能够饮鸩止渴的程度边缘徘徊，让他硬生生将完全吞噬的时间给拖了半年。

现在，已经不能再拖了。

沈诀也不打算再拖。

在看清“创生之羽”本质的那一刻他就该知道了，这条路，必然是要走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整个世界的信仰作为锚点，让他确保在成神之后，能够保持片刻的“自我”。

这一点，沈诀的身份没有办法做到。

但苏时雨可以做到。

于是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盛大的终幕，让苏时雨真真正正成为所有人的“救世主”，全世界的信仰汇聚其身。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沈诀握住晶核，将它缓缓按入自己的身体，心脏的部位。

咚咚，咚咚，咚咚。

伴随着终于完整的心跳，他的意识无法克制的蔓延开来，与宇宙至高的法则相触碰。

旁边小石头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膜，十分遥远地传来：“这一次晋升就不能回头咯，已经没有另一个傻大个来阻止你了。”

是没有了。

宗凛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呢。

想到爱人，沈诀想勾一勾唇，但是发现已经不能够了。

序列一到序列零的晋升，开始了。

五感在渐次抽离，又仿佛逐渐变得无所无在。

他的视野高飞如同苍天垂眸，同时情绪却像是老旧而褪色的相片一样淡去。

神明，是什么呢？

法则的化身？命运的主宰？

人为什么想要变为神明。是因为渴求那无所无能的力量吗？

亦或者是想要改变已无法挽回的命运？

可是当你立在世界的最顶端，底下一切都已成烟云。你似乎翻手之间可以改变一切。但那一切似乎都已经与你无关。你不在意，也不在乎，所以更没有什么去改变的理由。

神明无情无欲，因而漠视苍生。

沈诀熟悉这段晋升的过程。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曾经晋升过一次。

那一次，宗凛用燃烧生命造就的梦魇将正在晋升的他强行困住。他们在梦魇中争斗，厮杀，试图消磨对方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