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龙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正好开着,它发挥了它该发挥的作用,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包括音调、语气、喘息毫无保留地扬声出去。就连在发射场尽头站着的苏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难免不咯噔地乱跳起来。她知道他很少这样发火,她更知道这吊装工作稍微一拖延,就得一天时间,尤其让她担心的是,下午的天气有变化,傍晚会有一场大雨,稍一耽搁,赶上那场大雨,吊装的事就得告吹!怪不得他要骂人!骂得好!骂得解气!苏晴觉得骂出她的心声。这会儿她也站在这里等人,也等得一肚子火。也想找个茬骂骂人,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不分轻重,还不该挨骂吗?该骂,骂一顿才能把他们骂清醒了!
记得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就停在窗子外面,似乎手一伸,就能把它揽到怀里来。当然,她的怀里没揽到月亮,倒被另一双手揽了过去。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瘦长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她也将头偎在他的肩膀上,手和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在有月光的夜晚,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窗前看月亮。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清水濯洗过一样干净、清新、不含杂质,你看着看着,就会被它吸引,脑子里跟清空过似的,会什么都不想。
扯他妈淡!马邑龙也火了,指着周建明的领导说:你是怎么搞的?这节骨眼上,吊装指挥不见了你都不知道?大白天还能活见鬼了?去,派人给我把他揪回来!
也是这时候,美妙的箫声伴着月光轻轻地如丝绸般地滑下来,它是那么的悠然,清静,像一个黑衣侠士独自在夜色里穿行。它清越高昂时,你的身心会跟着它飞旋、上升或下陷,心底里涌起的是一片片涟漪;当遇到颤音时,它会紧紧缠绕着你的心底,让你蓦地颠入离别的感伤中,脸不知不觉地潮湿了。箫声也是不知不觉地停下的。他惊奇地问她说:“你不舒服吗?”“没有。”“那你怎么哭了?”“我没哭啊,谁说我哭了?你能再给我吹一首吗?”他满足她的要求后,他们才相拥在一起。那个晚上,后来,变成回忆后,她才明白,它们多像一次生死别离。她当时怎么没意识到这点呢?
没人说得清楚周建明在哪儿,问谁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也是那个晚上,她是快乐的。她快乐得气都喘不上来,身上微微地出汗,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叫他“亲爱的”。这之前,她从没这样叫过他。她不是不想叫,是不好意思,这种过分亲密的话,她讲不出口,就像不喜欢吃甜食一样,它们太腻人了。后来,怎么就讲了呢?在那个最后的夜晚。也许,是氛围,营造的氛围让她情不自禁。不!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爱:是她真正地爱上了炳华。以前,那不叫爱,叫凑合。从赌气到凑合再到爱,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当爱来临时,那是怎样一种让人眩晕的感觉啊,但命运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呢?为什么要在她刚刚尝到爱的甜味时,就把它收走了呢?感觉就像个美丽的泡泡,“噗”一下,破碎了,连告诉炳华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她咋能不为此遗憾呢。炳华一直以为她不爱他,她爱的是别人。这也是苏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奇怪的是,炳华怎么窥探到自己的内心的?他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现场躁动起来,都在找周建明。
可真正让她无法释怀的,是炳华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把那件军服,她当做宝贝的军服,她为此事厉声指责过他的军服,他为她找了回来。炳华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为了不影响她们母女俩的酣睡,他轻手轻脚地走了。等她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件军服,上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亲爱的,军服为你找回来了,是用一套新军装换回来的,幸好救灾物资还没发出。我只希望你高兴!亲你和小鱼!炳华。”看完字条,再看那件军服,苏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直到把小鱼哭醒,吓得跟她一起哭。那时,苏晴全然不知,这是炳华留给她的最后遗言!当时,她只想等炳华再回家时,把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然后,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紧紧地搂住他,搂住小鱼,三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就这样搂着,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永远不再伤他的心!但是,没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有了,这是让苏晴终生负疚终生煎熬的事。直到噩耗传来那一刻,直到噩耗已经变成沉痛的记忆,苏晴才终于明白,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是别人,是你自己。是的,是你自己,你总做傻事,经常,现在也许仍在做……
指挥员周建明——吊装现场的灵魂人物偏在这会儿不见了。
哦,绕了这么一大圈,为了消磨时间吗?时间真的溜走了一大块。
瞧,运输车已停靠在一旁好一会儿了,却不见动作起来。操作手倒是都就位了,迟迟不见吊装指挥员下达任何口令。怎么回事?
当苏晴在心里不知第几千次几万次地又开始谴责自己时,一阵急促的啸叫声猛地把她从这种心境中拽了出来: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尖叫声,刺穿了整个山谷,把所有人的心一把拎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救护车的车轮快速转动……
这不,不到半年,这话就应验。
出什么事了?苏晴问,没有人知道,看看表,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罗顺祥照样没消息,曲比拉铁去这么久也不回,真是急人啊!抬头看天,阳光躲进云层不见了。
是去年一次卫星吊装,确切地说,卫星与火箭对接,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场面显得有些紊乱,让人看得着急。马邑龙提醒周建明说,你冷静点,沉住气!周建明刚冲着一位二级士官发完火,听了马邑龙的话,角色还没转换过来,就带着惯性冲着马邑龙也来了一句:这里到底谁是指挥?要不您亲自来指挥?周建明的顶头上司一听这小子口无遮拦,还将首长一“军”,也太没规矩了,正准备拉下脸训斥周建明,被马邑龙拦住了,他大声地对周建明说,好小子,你有种!你来你来,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让站在一旁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又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是笑周建明逃过一劫还是笑马邑龙的度量大。这些人中,吕其的表情是最耐人寻味的,他看不惯马邑龙这种做派。上级就得上级的样子,下级也要下级的样子,你这不是明摆着公开纵容和迁就那些所谓的人才身上长着的刺儿,不仅不去修理,还向他让步,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这刺头就给你捅出个大娄子来,等着瞧吧!
苏晴只好让小林去告诉曲比拉铁,找不见罗副主任就不找了,让他赶紧回来。
那次周建明闹转业,就给吕其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在一次卫星吊装时,又进一步加深印象。
三
不过,周建明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特别是吕其认为,此人优、缺点就像阴阳八卦图,黑白各占一半。
救护车正朝发射场方向驶来,一停下,车门立马打开,一个小个子从车上跳下来,急忙忙地向总指挥马邑龙跑去。
马邑龙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干过三年,是基地的第三任吊装指挥员。现在是周建明,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十一任了。马邑龙喜欢这小子,他私下里的评价是,周建明是十一个人里最沉着冷静也最激情澎湃的一位吊装指挥。口令,旗语,手势,经过他的改进完善,比自己当指挥时发挥得更为出色。他个头不大,跑动起来,进退自如,灵活机智,总能让自己处于最佳位置上,严密地把控住整个场面。他手里握着的两面小旗,上下左右地挥动。每次挥动,都倾注着情感,那小旗就跟会说话似的。他嘴里那把哨子只要一出声,就底气十足,有一种定力和爆发力,让操作手们一个个精力集中,沉着应对。再就是手势,他的手臂只要弹出,必定干脆利索自信十足,那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影响指挥员判断的东西,在他身上全然不见。看周建明指挥吊装,你的身心会不知不觉地紧紧攀附在高高的吊车上,随着它悬起、移动、往左、往右、上升、下降、停止……一记手势,一声哨音,一个旗语,像排练过千百次一样,准确谐调,完美得简直让人赏心悦目!有一位北京来的记者,看过周建明的指挥后说,他跟北京那个著名的交警有一拼。他说那个交警本事可大,无论哪条路上车有多堵,只要他一出现,双手两下一舞,道路马上畅通。
马邑龙没给他还礼,厉声问道: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拉稀!
在这里,吊装指挥员就跟指挥一个交响乐团的乐队指挥差不多,不是随便一个懂乐理的人都能站到指挥台上去的,那样的话非砸锅不可。吊装工作分好几摊:连接吊具、检查连接、起吊,这之前使用的大部分是口令,起吊后,上升、下降、平行移动……改用哨声和旗语,而这一切全都要眼、耳、嘴、手脚一起并用,和每个岗位的操作手融为一体,默契配合,早一秒、晚一秒,左一点、右一点,都会差之千里。所以,一次吊装过程,就是一次对吊装指挥员素质水平的一次全方位考核。
报告总指挥,我真的拉稀了。周建明气喘喘地说。
整个过程中,吊装现场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吊装指挥员。他会全副武装:手执红绿小旗,胸前挂着哨子,头戴安全帽,神气十足地登台亮相。
任务医疗组的一位医生过来解释说,情况确实,我们刚给他打完吊针。
吊装的全班人马各就各位。连接吊具的操作手们,迅速将吊具绑牢在一级火箭上,动作之迅速之熟练之利落让人觉得这是一群靠计算机控制的机器人。吊装车上的操作手,也早早在自己的岗位上守候,只等指挥员哨声吹响,马上起吊。第一节火箭像回家的游子,与发射塔架热切地拥抱,然后很安稳地在发射台的底座上落座下来。这时,大家目送空空的运输车撤出现场,再回技术阵地将二级火箭拖过来,如是三番,三级火箭从水平状态变成垂直状态。当火箭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地耸立在塔架上时,对接工作才告结束。
马邑龙一愣,顿了一下,火气明显小了:在这个时候自行失踪是不对的,即使有意外也要报告。
半小时后,运输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发射场坪上。这时,久违的阳光,蓦地从云彩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把发射场、火箭、塔架照得一片明亮。笼罩在半山腰中的雾霭在上升,山坡青青的,连对周围的一切已经司空见惯的人们也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美丽奇妙的景观。
是!
火箭以水平的姿态舒适地卧在运输车上,跟皇帝出行似的气派风光。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寂静的山谷里闪闪烁烁,格外耀眼。沿途的两旁,肃立着哨兵。警车在前面开道,刺耳的警笛声跳上山梁,向高空袅袅而去,不仅让在场的人个个绷紧弦,精力集中,全力以赴,就连发射塔架也拔直脊背挺直腰杆,恭候着它亲密的伙伴的到来。
能坚持吗?
起运时间到了,马邑龙一声令下,运输车沉沉地发动起来,浑身轻抖了一下,无数个车轮同时转动了起来……
没问题。
但火箭的运输还只是整出大戏的序幕,火箭和塔架的对接,才是发射过程中的一折重头戏。它真的是“重”,重得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这方面已经有过多次教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那次卫星天线和高压电线的碰撞。卫星天线多娇嫩呀,跟嫩树枝似的咔嚓一声,你就得把它拆下来用专机空运回北京返修,害得整个发射程序都得暂停,而事故的地点就在那个弯道上。现在道路拉直,人们才开始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那就开干!
和运输车驾驶员有一拼的是吊装车上的驾驶员,对他的要求同样很高。想想看,在97米高的塔架上,要让吊装车上的抓钩,抓住一只筷子,准确无误地插入放在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酒瓶口里去,能练到这个程度,差不多可以去表演杂技了。所以说,发射场上的驾驶员,个个手里都有绝活。你想,火箭和卫星要准确无误地对接,一根头发丝之差都不允许,对接的点要完全消弭,让肉眼看都看不出来。对他们的技能要求能不苛刻吗?所以,这些拿到驾驶合格的小伙子,个个也牛气冲天,在阵地,如果你发现哪个当兵的说话很冲,甚至有点牛皮哄哄,那他肯定就是这类特种车辆的驾驶员。
是!
还没到上班时间,技术阵地已是人来车往。今天,火箭,这个庞然大物要转移到发射阵地。把它吊装上大型运输车后,还要走三公里的路,从山的这边,绕到山的那边,行程不远,但最快也得三四十分钟,因为必须走得非常稳,所以走起来极慢,跟人的步行速度差不离。要求是运输车走起来得让倒立的啤酒瓶不倒,哪个驾驶员有如此水准?但这里的运输车驾驶员就能做到这一点。
周建明迅速转身,从一位副手手里接过安全帽,红绿小旗往手上一擎,一声悠长的哨声跟着响起,先是一声长音,而后改为急促连续简短的“嘟-嘟-嘟-”的短音,气氛骤然紧张,紧接着,就听见有点儿声嘶力竭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发射场,震得整个发射塔架发出嗡嗡的回声,围着它绕了一圈,再一点点地向群山扩散:“全体注意,各就各位,火箭吊装开始!”
云层正在转变成云团,不再低垂着一张脸,而是抬得高高的,悬浮在黑呷山尖上,发射塔架看上去也格外高大、伟岸。的确,这段时间,快把人淹死的雨,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也不那么黏糊糊的,清爽了起来。虽没见到灿烂的阳光,但能感觉阳光正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开云层,想钻出来,有的地方,天已露出完美的蓝,跟湖水似的清澈,让人眼睛一亮。
一道光束从云隙间射了下来,连天空都像换了件亮丽的大袍,给人感觉不那么憋闷了。四周的山,戴着一顶绸缎做的白帽子,帽子的顶很高,耸到天上去了,和天粘连在一起。
六点,马邑龙醒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门口看老天爷的脸色。天空开始放晴了,他很满意,天气似乎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开朗起来。
山路太潮湿,不好走,不是打滑,就是踩水。路两旁的草长疯了,把路挤得都找不见了。
一
曲比拉铁在前面走,时不时地用砍刀劈两下,把路打开,让后面的两个女人好走一些。一路上,苏晴没说话,显然是不高兴。刚才曲比拉铁回来,带来的消息是“罗副主任胃痛,来不了了”。她知道这话不是罗顺祥说的,肯定是刘紫樱说的,但她没必要从曲比拉铁那里证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