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终于启驾，离开了济州。

王维骑在马上，追着西天如火的晚霞，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焦躁却又安稳的人流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去。回家路上一路的牛马的嘶鸣喘息之声，便是尘世中凡夫俗子的温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小院当成家了。

金乌西沉，最后一点余辉落下，院中点上了灯，生起了炭火。

阿乐做的羊汤，得了阿娘的真传。把红泥炉上的瓦罐盖子揭起，乳白色的羊肉汤花上下翻滚，裹上来的一时是肉片，一时是碎饼粒。浓郁热香如云如岚般在隆冬的寒气里散开，刚刚在风雪里骑马归来的王维，被这股厚重的、微带油腻的暖风迎面一扑，肠胃连带得口中津液都异常活跃起来，似是闻到了某种富足美满的味道。

阿乐为他盛了满满一碗：“快，趁热喝几口！“

王维接过了碗，眼前闪过的，却是他带着阿宛在长安去吃胡饼羊汤时，他透过热气蒸腾的云雾看到的那张鲜活灵动的笑颜。

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脑中的那团云雾摇散，狠狠喝了一大口，赞道：“妙哇！“

王维慢条欺理地喝完了小半碗，却见阿乐只盛了一碗清汤就着胡饼，不由奇道：“今儿天冷，你怎么不喝？ ”

阿乐捂了捂嘴，眼神闪躲了一下，笑道：“ 太烫，我待会再喝……”

王维不做多想，放下碗笑道：“接驾的事，终于完成了……再过些时日，天气好一些了，你便带着这个……去扬州找他吧！”

他伸手到怀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了阿乐。

是一封已经落了款盖了章的和离书。

阿乐怔怔看了许久，眼里泛起了水雾，挤出了一个颇为落寞的笑：“摩诘……如果我说，我并不想和他在一起呢？“

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却仍盖不住她眼底的凉意：“我看透了他……他就是阿娘口中的那种不可信的汉人男子 ，自私，懦弱，虚伪，狡猾……“

阿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上了一脸错愕，眉头紧锁的王维：“ 他是对我有情，可他最爱的人，是自己……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番邦女子，无权无势，无处可依，他只要动动手指头，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任由他把我圈养起来；而他，却不用为我牺牲任何东西！这样不平等的爱，绝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王维欲言又止。

阿乐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为何一边说不要，一边却和他日日颠鸾倒凤，是吗？“

王维的脸一下烧了起来，却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已知晓男女之事，阿乐与崔宗之在小院中夜夜幽会，早已不是秘密。

阿乐脸上浮出一丝喜悦，眸中闪起奇异的亮光，轻轻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抬头对着王维笑道：“我爱上了这样一个男子，注定无法得到他的全部……可是，我却可以完整拥有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完全属于我的！“

电光石火之间，王维突然明白了玉真的心，心中的酸楚铺天盖地袭来。

泪眼朦胧中，阿乐的脸，仿佛与玉真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阿乐垂眸看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柔情道：“今天我去镇上置办些吃食，顺便去了医馆一趟……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有快两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