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不见,刘毛毛已然换了一个人。虹羽想想刘毛毛的话很有道理,对,我们是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相信就没有过不去的烂板桥。虹羽本想安慰刘毛毛几句,可她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倒觉得受到很大的鼓励。是啊,还有什么能比生活本身更真切更深沉更能教诫人呢?
回城的路上,邵林试探地说让虹羽去他家住,就不用回队了。说他们家房子挺大的,他爸早也同意。虹羽似真非真地说:“你们家房子再大也是你们家,你咋就不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呢?”邵林脸皮皮地说:“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只要你愿意,我家还不就是你的家吗?”虹羽说:“真的?”邵林顺杆儿上地说:“当然真的,我邵林若有半点假心,天打五雷……”虹羽抢着说:“五雷轰!我说邵林,从小你就不爱学习,赌咒发誓也老是几句现词儿,你就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再说,你也忒心急点儿不是?我们不是都还没到年龄吗?”邵林听着虹羽软软的刺儿话,倒是心痒痒地乐呢,便也涎着脸说:“你不是秀才吗?往后多听你教训还不成吗?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心急火燎似的,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管他啥年龄不年龄的呢!虹羽,你不知道,结婚这事,越年轻才越好呢!你看淑光……”邵林说着猛然顿住,心里恨不能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才好:“怎么这一得意,就说漏了嘴呢!”果然,虹羽脸色一变,冷冷地盯了邵林几眼:“你知道淑光怎么死的?她不早结婚能那么早死吗?再说,你怎么知道结婚越早越好?你结过婚?”邵林连连陪笑说:“我该死,我胡说,我听人家成了家的同事说的。我想入非非,我向你陪礼道歉,保证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虹羽,虹羽!我对你是真心真意的,真的,不然、呃、不然让我天打、不得好死!”虹羽见路上行人多了,忙拦住邵林的话头说:“好了,别说了,我们都还年轻,往后,多学点儿好的吧。今天我还得去看看刘毛毛的爹妈,你也不能老不上班吧?不正经上班,拿国家工资也有点儿脸红不是?好啦,再见。”“呃,再见。”
邵林看着虹羽飘然而去的背影,止不住欲火上升,肝火下降,心里冷笑道:“哼,你以为你是什么?口气倒像我妈似的!我邵林不把你弄到手就他妈不姓邵!往后,不怕你不来求我。”
几天来,虹羽回到新队上的住处,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好几遍的旧书,觉得自己都能背下了,便随手拿起毛泽东选集第一本看着,越看越觉得这个农家出身的伟人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单只是那几篇告司徒雷登,对蒋介石的八点通电,以及论新民主主义等文章的那气势、那胆识、那远见卓识,那预知预想,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实现不实现吧,只那对未来局势的分析,对三、四十年后中国社会必需进行的改革,必走之路的规划设计,亦非常人所能构想的。年青的虹羽越看越不忍释手,一连几天手不释卷,入迷的程度,只怕连被树为全国学毛选标兵的某某人也自叹不如。是以这天下午,镇革委肖主任推门进屋,虹羽也不知道。肖主任悄悄站在虹羽身后,看看虹羽究竟在看什么书。白梅正好从菜园里摘菜回来,见状叫声:“肖主任,您什么时候来的,请坐吧!”虹羽这才转过脸来,肖主任笑嘻嘻地说:“嗬嗬,真不愧是干部家属啊,学习毛选这么认真,真应该树为全镇学习毛选的标兵了。哎,小凌,我来是为了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事。听说你会拉琴还会编个快板小演唱啥的,想请你去参加呢。”白梅说:“虹羽的琴拉得好极了,写个什么表扬人的小东西更是没得说,肖主任,这你可找对人了。”虹羽说:“宣传队要多少人?管饭吗?”肖主任说:“瞧你说的,不管饭还能让你们回家做?每天记十分工,外加三毛零花钱,怎么样?去不去啊?”虹羽看看白梅说:“肖主任,宣传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知青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我走了白梅一个人,我怕……”肖主任说:“小白也可以去嘛。只是不知道她有什么特长?”白梅说:“我,呃,我有啥的特长呀,白吃饭呗。”虹羽说:“肖主任,白梅这是谦虚,她能唱能跳的,哪能白吃饭呢。”肖主任说:“喝,看不出,看不出。那好,你们俩一块儿去吧,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人越多越好嘛。小白,以后可不能太谦虚啊!***说,谦虚过度就是骄傲罗!好,你们明天去镇革委报到。我走了,记住,明天上午十点正。”
就这样,虹羽两个便吃上了“宣传毛泽东思想”这碗饭,这是当时最热门的第七十三行。虹羽由于琴拉得好,还能写一些对口词,快板书小演唱等小节目,又能写大字标语,拿九宫格画个宣传画什么的,一时倒成了宣传队的台柱,队里不可缺少的人。这一宣传就宣传了一年多,有吃有喝每月还拿九块钱。虹羽倒也尽心尽力地干得很踏实。她就是那种干什么都全力以赴的性格,反正也没别的事干,干什么不是活儿呢。
邵林每个月总得来上三、四回,虹羽对他总也矛矛盾盾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弄得邵林心中火烧火燎时冷时热难舍难就。常常暗自恼恨镇革委肖主任这老小子,为什么给虹羽弄了个得心应手的热饭碗端着!凌虹羽本来个性强,极不愿求人的,这下就更别指望她开口求自己帮助了。可这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借他个胆,邵林也不敢作梗阻拦的,只好忍心下脸地陪着跟着等着,反正宣传队这碗饭谁也不能吃一辈子的吧?
岂料第二年的‘五一’劳动节,明东镇宣传队跟县氮肥厂联欢,厂里胡书记跟专管文卫宣传的柳干事看中虹羽的“才能”,硬找肖主任用50吨氮肥指标把虹羽给换了去,让虹羽当了氮肥厂的合同工。合同工工资每个月35元,交队上20元记三百分工,虹羽自己每个月还能剩下15元钱呢。这回白梅可不能一起去了,她倒是很替虹羽高兴,白梅妈也总说虹羽的命大福大,总有贵人相助。这期间,邵林他爸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挤了下台。邵林没了他爸的支撑,便又软了下来,上班也不敢吊儿郎当随便请假了,找虹羽缠来缠去的次数便也少了许多。虹羽倒又常会念着他和他那沉沉浮浮的爸。
虹羽在氮肥厂一干又是一年多,不觉已是二十三、四的人了。由于成分不好,工厂到底也没给她转正;又因为她工作表现好,工厂也没辞退她。虹羽心里虽然不踏实但也只能干下去。因为虹羽绝对需要每月这十五元工资。除去自己7、8元的生活费用,她还能每月省下一半钱给母亲买些猪肉,红糖和添置几件必需的衣物,每次去看白梅跟她妈也不至于空手进门了。虹羽对钱再也不敢看轻。钱这东西,绝不仅仅会发出传统文人所不屑一闻的铜臭味儿,它还能使白开水变甜,使空空的锅儿里发出令人食欲神经兴奋的红烧肉香喷喷的味儿呢。
肉体凡胎的人类,当精神追求成为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望时,生存欲便会成为一种唯一的本能,而生存的高层需求与生命的意义,便会渐渐退化或者说退缩到人们的大脑细胞最深处储存起来。有人的储存记忆会在某一个条件某一环境中渐渐苏醒、恢复,重新振奋着去追求、去寻觅;而有人则会在物质生活的重负下,(无论是长穷还是暴富)让这种储存记忆遗失或死亡,从而成为一个纯物质的动物人。
二十三岁的凌虹羽,当时并不能悟透这人类物化的可悲可叹可惜可怕,她只是像所有她同时代的人一样,尽自己的一切能力,使自己和母亲生存下去。她是一个凡人,她不能没有母亲,而要使母亲活下去并且生活得好一些,她只能接受并且抓住她能够努力够得着的每一片面包。
虹羽的工作是包装氮肥,每天在氨气浓重得使人难以睁眼的出肥口,把装满氮肥的塑料袋提开,立即又套上下一个。然后,必须动作极快地把袋口用麻线扎紧,把扎好的袋子提上堆堆好。这时,下一袋又满了,她再去提开,套上下一个塑料袋,再扎紧再托上大堆。这样重复动作,需要每天干足八小时。工余时间便是厂宣传队排练,星期天也不例外。因为氮肥厂是轮休,虹羽每个月还可以去看看姑姑,农忙时便带上半斤一斤黑市猪肉去看白梅。这样虹羽便连看书的时间也没有了。厂里倒是有一位技术员劝虹羽看看氮肥生产整套工艺流程的书,说是为将来作想,书他可以借给她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他。虹羽因为忙,亦因为他是未婚大龄男青年,便不曾接受他意图不明的劝告,以免给自己找麻烦。
有一天,虹羽为了办好宣传栏,以迎接工业学大庆检查团,赶到半夜用九宫格画了一个与真人一样高大的红色王铁人,使宣传栏增色不少。检查团走后,柳干事找到虹羽,说是奉胡书记之命来给虹羽作介绍的。看到虹羽满脸泛红低头不语,柳干事说:“小凌,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也达到了晚婚年龄,这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正经事儿嘛。尤其这一次胡书记提出来的人是黄技术员,他可是大学生,今年三十二岁。他虽然出身不太好,工作倒是很负责,尤其技术全面,厂里可少不了他。胡书记说他因为个人问题不好解决,想要调回他的家乡省城去。嗨,我干脆直说吧,胡书记认为全厂女工中黄技术员只看得上你。如果你同意,小黄就能留住。小凌你就为厂里做了大贡献。胡书记还说,只要你同意跟黄技术员结婚,厂里马上给你转正!你凌虹羽就是厂里的正式国家职工了。不然,像你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可能一辈子没有转正的希望啊!怎么样?机会可是难得呀,条件也够好的吧?怎么样?小凌?”
凌虹羽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儿,自己这不是成了工厂里留住他黄某人的套儿了吗?他人品怎么样且不说,年龄比自己大了太多也不说,为什么自己转正不转正也成了这婚姻的条件呢?开口成分闭口成分的,我凌虹羽可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出生的!为什么连个人婚姻也用成分压着我,转正也被成分拦着,这算怎么回事儿?我还算一个名叫凌虹羽的人吗?何况,我的心里早有人装着,难道让我为了转正,就跟一个随便什么人结婚?!”虹羽想着,心中升起一股被深深的屈辱点燃的怒火。她那潜藏在骨髓里的三分傲气,使她不能接受这样一桩根本无视自己人格的指婚。凌虹羽颇为自信地认为:“工厂是需要自己这样的人的,难道为了这件事就会辞退我吗?”
半个月后,虹羽被通知“因工厂超员,请该同志去财会室领取一个月工资,三天内离厂。”虹羽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她领回工资35元,当天便离开了工厂。临走,柳干事送她一句话:“胡书记说,咱们中国别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还不多的是吗?”虹羽听得心寒寒的,头也不会的走出厂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