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姐家,看见邵林早到那儿了。这小子,路过虹羽她们组也不叫一声,也好一道到春姐家来呀。早听说邵林认了春姐做干姐,还经常到春姐家来玩,今天听见邵林姐呀姐的叫得怪亲的,还跟前跟后的端菜擦桌子,觉得邵林倒比过去老成多了。这半年,邵林也到虹羽组里去过几回,每次都闷头抽烟不爱说话,他原来那股轻狂劲儿也不见了。虹羽觉得。一个人如果亲眼目睹过死亡,经历过自己最亲的亲人死亡,是会较快的成熟起来的。邵林自从他妈死了这么多日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朗、活跃过呢!虹羽觉得邵林也怪可怜的,认了春姐这个干姐,多少也能得到些安慰。
春姐的母亲和弟弟又去良玉镇了,这是她们家的老习惯。每逢过节,春姐的父亲格外忙,只好由她母亲带着小弟弟去看她的父亲,春姐则必须留下来看家。春姐做的菜虹羽从来爱吃,二丫家的甜酒也是虹羽爱喝的。四个人吃呀喝的直闹到很晚才各自回去。虹羽觉得春姐的情绪很好,邵林也玩得很高兴,还送虹羽和二丫回了知青组。可不知道为什么,二丫从那天以后,就不爱搭理邵林了,背地还骂他不是个好东西。只是任凭虹羽怎么问,她也不说为什么。
端午节以后,田里就更加忙活了。好在虹羽她们对农活不再生疏,只是体力上稍差一点,赶不上二丫她们的体力和耐力。可也不再蹩手蹩脚常闹笑话,成了队上的女主劳动力。正当虹羽她们忙得昏头转向的时候,从城里传来的传闻却让所有的知青们心中焦急,时刻牵挂着城里的亲人们。传闻什么动刀动铁棍的,动不动打得头破血流啊!还有说动了机关枪手榴弹的,到后来甚至还有说连六零炮也动用了的!兰兰、小玉和金牌的小霞四个人最先哭哭啼啼地回了城。尤其是兰兰走的头一天晚上噩梦做得嚎啕大哭,谁劝都劝不住,硬说她妈买菜路上被流弹打中了,梦里叫她回去见上一面呢!老憨队长心眼好,二话不说就让她们全都回去看看,还借给每人五块钱路费。倒是虹羽见队上活忙,说让兰兰、小玉先回去看看,没事就快回来,如果有什么事,自己和白梅再回去不迟,反正离家只有一天的路程。
谁知兰兰她们一去不回,两个多月杳无音信。至少两个月一封信的妈妈也很久没写信来了,城里的传闻却是越传越凶,淑光、邵林他们一趟趟跑来跟虹羽商量究竟怎么办?连最沉得住气的大喜和木生也有些急煎煎地忍不住了,虹羽的心也也切切的挂念着妈。邵林他们走后,虹羽去跟老憨队长和二丫商量,说她想把跟二丫两个人负责喷药的一百二十亩挂铃的棉花最后一天药喷了再走,这些棉桃眼看就要炸了,让虫蛀了怪可惜的,老憨说那也行,省得另外派人。二丫说如果城里实在不行,让虹羽把她妈接到乡下来躲躲,就像老辈子说过的早年间跑日本一样嘛,咱躲还躲不起吗?老憨咄咄的让二丫住嘴,不要瞎胡说。说回家看看也是做子女的孝道,让虹羽一定要注意路上安全。并让虹羽一定得带上一张大队革委会的证明,说生产队的图章还是老的,开证明没有用。
当天晚上淑光留下跟虹羽一床睡,虹羽知道她准是有话想跟自己说,就问她牛力最后还找她麻烦没有?淑光说麻烦倒是没找了,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见他,就觉得心慌慌地害怕。淑光说,自从上次邵林、木生大喜几个人挑了80斤大米还给牛力以后,牛力见了淑光就咬着牙阴阴地笑,没人时,还说什么看不出淑光表面老老实实的,野舅子倒不少,这顶没过门的绿帽子他牛力可不那么想戴了!说完,还哼哼地拿眼斜盯着淑光。淑光说她只要想起牛力眼里那阴森森的光,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这阵子牛力常去县里,听说还当了革委会主任,还扬言要组织更多的人,去良玉镇夺了杨书记的权,他自己当公社一把手呢!到那时还愁没有女人自己上赶着嫁给他吗?虹羽这才知道即使是农村,也不是到处都像升仙大队这样安静的,金牌出了牛力这样的积极分子不是什么好事情,难怪淑光说到牛力就心惊肉跳的。虹羽说:“淑光别怕,难道他敢吃了你!”一边又问罗星那里有什么消息吗?罗星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呀!兴许,他是碰上什么为难事了?淑光迟迟疑疑地说:“唉,谁知道呢?这年头,谁不为自己多想想?唉,这也难怪呀。”虹羽知道淑光爱唉声叹气的毛病,就是老也听不顺耳。这会儿又被她在耳边“唉”来“唉”去的“唉”得心烦烦地乱。淑光还说,当初如果跟牛力好好说说,也许她们全家早迁来金牌了,这会儿城里即便成了一锅粥,也用不着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了。虹羽听她说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嗬,听你这话说得!倒是我们多事了?你要看牛力真好,现在嫁他也不迟呀!”淑光说:“虹羽,你千万别生气,我可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一个人的一辈子,也许命里早就注定了,不认命,硬抗着,能抗得过命吗?”虹羽说:“算了算了,你都说些啥呀?啥硬命软命的?我也跟你说不明白,睡吧,别唉了,我明天还有一天棉花喷药,后天早早来叫我们一道走,有什么事回去看看再说。”淑光不停地嗯嗯应着,末了还再三让虹羽不要生气,说她真的没有怨谁的意思,只是心里着急,嘴里说说而已,真的。说完淑光又“唉”的叹了一口气,弄得虹羽心憋憋的不由得也随着她叹了一口长气。“咄,这可怪了,难道叹气还能传染的吗?”
第二天虹羽和二丫早早背着喷雾器、提着剧毒农药1605去了棉花地。两人一算帐还有剩下十多亩呢,早上露水重不能喷药,得等太阳出来一会儿才行,二丫一拉虹羽,两人坐在地边上等着。二丫问虹羽,这回回城了,还回不回来?虹羽说:“回,咋不回。”二丫说:“听说知青真的在闹户口呢!要他们真闹成了,你还回不回?”虹羽说:“别瞎说了,户口还能闹回城吗?就是真闹成了,我也回。”二丫笑笑说:“哼,撒谎也不脸红!你还回来干啥呢?城里听说有多好呢,电灯亮亮的,你好去看书啊,免得每天就着小油灯熬得眼睛发红发绿。”虹羽一板正经地说:“我不撒谎,真的,我回来陪你,一直陪到你出嫁,我再回城里去。”二丫拍打着虹羽的手说:“虹羽小丫头你可真坏!我一辈子不出嫁,你可能陪我一辈子?”虹羽说:“呃,那哪能呢?再过三年两年的,等你出了嫁我就回城去陪我妈,那时候,妈也更老了,”二丫说:“虹羽你的心可真好,对人,也傻好的。”虹羽说:“不,二丫,不是我待人好,是你,还有你爹,还有队上的老乡亲们待人好,厚道。就像你们家的甜米酒一样,浓浓的,厚厚的,把我的心,常给捂得热热的,甭管心里原来有多少寒寒的心事儿,后来又有啥事儿给俺心里添上凉,只要到了升仙二队这块土地上,到了你们中间,这心又能暖暖地发热发烫了!二丫,你懂不懂?”二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想又感动地说:“虹羽,你说的话深深的,俺不大懂。可俺觉得心里明白,俺也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俺们这地儿的人,不会说个啥的花道理,心眼儿挺实在的。俺虽然比你大,书比你读得可少太多了,经的事儿也没你多。可有一宗,俺的心事儿也没你多,是吧?你前年一来队,俺就看出来了,小小的人儿心事儿倒不小,那心沉得让俺都觉着憋得慌!虹羽啊!姐给你说,人可不能那么活着!那该多累呀?若是长得几岁年纪,那还不给累垮了吗?你说,对不对呀?”虹羽说:“姐,你说得对,可你不知道……”二丫抢着说:“俺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俺也不想知道,用你们的话说,那是个人的“秘密”。俺乡下人心里也没啥的秘密,一辈子活得敞敞亮亮的,有了啥难心事儿,咬咬牙挺挺就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儿,俺就一大觉睡忘了它!虹羽,你说,这样不好吗?”虹羽说:“二丫,姐,你说得可真好,一大觉睡忘了它!可是,并不是所有过去了的事,都能一觉睡忘了的!这,呃,你不会明白的。”二丫笑笑说:“好、好,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姐今儿可弄懂一件事儿了,虹羽小精灵对俺这块的那心、那情,倒真是真
真的呢!就凭这,往后你不管去了哪,都有一根绳绳牵着你的心尖儿,轻轻儿往回拽呢!虹羽你说,俺这话可没错吧?”虹羽说:“没错,是这话,可不知道你若是嫁了,我的心情又会怎样。”二丫说:“咳呀,这可了不得!听这文化人儿的话,原来你们的心,可是一会儿一变的!这不像了这草棵上的露水珠儿啦?刚才还晶晶的亮着,这会儿早没影啦!”虹羽站起身说:“不对,你说的这话可不对了。人的心是会有变化的,可绝对不是像这露水珠儿一样。好了,以后再跟你细说吧,咱们今天要喷完十多亩地呢。”二丫说:“好虹羽,我瞎说的,别生气,城里情况不好,就接了大姨回来,记住了?”虹羽点点头,两人背起打好了气的喷雾器开始工作。
初秋的太阳依然有七分辣劲儿,喷农药从来是要赶着太阳的,尤其是棉田里喷药,太阳越大,效果越好。二丫和虹羽不停不歇地直干到下午两点多,才被送饭的白梅喊到地边上洗手吃午饭,这正是农村里很为习惯的午餐时间。虹羽看见不但饭盆里有她最喜欢吃的整煎青辣椒,还另有一大碗烤小干鱼。白梅看虹羽吃得很香,便告诉她说这是老杨奶奶送的。说那些孩子们都走了,就她们俩还在这儿吃苦,权当犒劳犒劳她俩吧!二丫笑着挟了几条小干鱼香香地嚼着,说:“我奶奶要知道你们明天也走,这小鱼干就该留给我弟弟吃了!”白梅说:“我们,呃,看看就回来,那城里头打打吵吵的,有什么好啊!?”二丫说:“白梅小胖子,说的是真话?那为啥听说你们下放还掉了眼泪呢?”虹羽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何况我们当时真没掉泪呢!”白梅说:“对对,我们唱着歌儿就来了。二丫,城里除了有我的家外,我也看不出有啥好,房子又小又矮,电灯是红红的,买东西排老长的队,没有湖水没船,更没有菱角、嫩藕吃,一点儿也不好玩的,你要不信,这回跟我们回去看看怎么样?好不好啊?”虹羽说:“真的,二丫,要不你跟我们去城里看看?只怕城里真闹腾乱了,不安全呢。”二丫说:“这会儿可不行,活儿忙着呢。你们这回去了能回来,过年俺就给大妈、大姨去拜年。”白梅说:“真的?不说谎吧?”二丫说:“真的,只要你们家人不嫌弃俺这乡下妞,俺有啥不敢去的?不就十来块钱路费吗?当俺舍不得?”白梅说:“就是这话!十来块钱,可以买床丝绸被面,留着将来当嫁妆够多体面的?”二丫说:“好你个小胖子!看我不去你们家吃你们的计划粮!听说大人也才20多斤一个月,那能够吃的吗?”虹羽说:“二丫,咱升仙是产粮的地方,粮食尽管吃。有的乡下,每人每月还不到二十斤口粮呢。”二丫说:“那咋办?那不得挨饿吗?”虹羽说:“所以说要提倡瓜菜代嘛。好了,快干活儿吧,时间不早了。”
虹羽看看太阳偏西了,怕拉下地明天二丫又得一个人大老远的跑来喷药。一个人干活没意思不说,还怪不安全的,所以虹羽想尽量赶在今天干完。因为心里着急,打气的时候使劲儿太大,把手背上的皮擦破了一块。虹羽怕二丫看见了不让自己再干,便用小手帕包住伤口,继续又打了四、五桶药。到干完时,天色已是傍晚。两人收拾工具回去的路上,虹羽就觉得头昏眼花腹疼作呕,好容易坚持到屋门口,虹羽双眼一黑腿一软便倒在大门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