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志刚聪明过人,个性坚韧。随着年事增长,他具有了这样一种特性:凡是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允许自己用任何理由轻易说“做不到”。他认为无论用任何手段都一定要达到目地是男子汉应具备的勇气和毅力。十三岁前,他没有受过一天正规教育,只在父亲的教育下识了不少字,知道些支离破碎的历史,也能背颂“留取丹青照汗青”之类的诗,知道文天祥、岳飞、史可法、诸葛孔明这样一些为人们称颂的历史人物。十三岁进城安定之后,他的父亲为他年龄偏大该怎样入学而烦恼。他主动提出一入学即上初小四年级,同时自学一、二、三年级的语文、算术。他说不懂的地方父亲可以指导一下,他相信自己能够跟上班。他一天到晚手不择卷,眼不离书,节假日更是整天钻在书堆里。一年以后,他竟然以中上成绩升入高小。再一年便以优等成绩考入初中,然后他从初一跳初三,又以优等生资格进入高中一年级学习。在当时,16岁的高中生已经不算年龄偏大的学生了。他刚进入高中,母亲便去世。第二年暮春,他的年轻阿姨便进了家门。高中优等生莫志刚当然不会怕这个侵犯母亲的地位的“小女人”,他只是不愿意因此得罪父亲,失去读书的机会而已。他读高三那年,父亲病重,那个小女人借口工作忙,把护理病人的责任推给他,自己依然抹上满脸雪花膏飞进舞出的出入家门,后来干脆夜不归宿。莫志刚虽然耽误了很多功课,却没有留住父亲。父亲临死竟然还希望他以后能够照顾后母和一岁多的小妹。他没有答应,连点头也不愿意。他认为父亲是被那女人给气死的,而且还害得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向“她”要父亲的存折,也没有要家里的任何东西。只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却深深刻下“漂亮女人不可靠”这个观念以及对“年轻漂亮而诱惑半老男人的女人”的鄙视与仇恨。
他怀着一丝希望,在这个没有了亲人的家里等了一个月“入学通知”。每天如坐针毯,真觉得度日如年。只有在每天傍晚,他去接回寄养在邻居老太太家里的小妹时,听到牙牙学语的妹妹叫他“阿多”的时候,他的心才感觉到丝丝酸甜的暖意。
等到8月底,考上大学的同学们都已经作好入学准备,他还是没有接到“通知”。他彷徨、他失望,一时不知道以后该怎样生活。这时,他收到小姨从明州古城寄来的回信,信中言语很简单,只说知道他父亲去世,他自己高考成绩不理想,因为工作都很忙,表妹又小,不能来参加父亲的丧事。说如果他未考上大学,千万去古城找她,也好跟姨父商量他今后的出路。
对小姨,他不太熟悉,从小长大,只见过几次面,最近一次是两年前母亲去世,小姨跟小姨父代表姥姥家来上海“奔丧”的时候。那时小姨驮着个大肚子哭得很伤心,高大肥胖的姨父怕出“问题”,母亲入葬的当天便带她回家了。临走小姨塞了十元钱给他,让“可怜的孩子好好读书,千万要给可怜的姐姐、一辈子要强的姐姐争气。”对小姨的印象仅此而已。莫志刚决定去找小姨,不仅因为自己眼前的处境,也不仅因为小姨父当局长,更因为小姨毕竟是母亲的亲妹妹,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信中小姨还说寄来二十元钱路费,如果考上大学就作为他第一个月的伙食,零花钱,以后,小姨会每月给他寄,让他回信告知地址。可怜的小姨,也许她希望自己唯一的外甥最好能考上全国最有名的大学吧,北大?清华?或者是近在咫尺的复旦?他满心羞愧的想着,还是决定去找小姨,向她诉说一切。如果,能再读一年高三,自己一定能够考上母亲和小姨包括自己都希望考上的一流大学的。
就在他在家等汇款的第三天,他的“阿姨”下班带回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说要给他找工作,说那男人原是父亲的“战友”。那男人说现在东西虽然不太贵,一个大小伙子也不能长期在家“吃闲饭”,靠一个弱女人养活之类的话。莫志刚从那男人射向阿姨的眼光里看出,他给自己找工作是为了给那个不知羞耻的“阿姨”再找份“兼职”,免得自己在“家里”碍眼而已。“亏他有脸说战友什么的屁话!”他愤怒地想着,双拳紧握,脸色苍白地问那男人姓名、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说自己一定登门道谢,还会去他的单位贴“感谢信”,感谢他对这个孤儿寡母家庭的特殊关心和照顾。那男人在他目光逼视下,吱吱唔唔地逃掉了,他果然不敢说出姓名。但高中毕业生莫志刚绝对可以查出他的一切。他只是不愿意为这些肮脏货们的肮脏事体耗费时间和精力而已。
他走了,临走只拿了自己的衣物书籍,亲亲哭叫“阿多”的妹妹,乘火车,汽车、轮船来到千里之外的古城明州。在古城,他找到财政局,走进财政局长的家,因为局长是他的小姨父。当年较为苗条秀气的小姨变得比两年前更加厚实,她在街道办事处当妇女主任。小表妹跟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大,或许大一点儿吧,她已经能够清楚地叫自己表哥了。小姨是个好人,整天乐乐嗬嗬的,见了莫志刚又是哭又是笑的心疼得了不得。整天恨不能开二十四顿饭,好让她把家里好吃的都装进她那干干瘦瘦地的外甥儿肚子里去。莫志刚想:难怪小表妹也是个小胖墩呢,想必小姨也是这样喂她的。只是小姨无论怎样对莫志刚亲如已出,莫志刚对她总是有一层隔膜似的,因为小姨父比小姨大了近二十岁,而且是“休”了家里的老女人以后跟小姨结婚的。虽然他不能对自己小姨说三道四,而且他也认为小姨跟“那个女人”有很大的差别,他却总是不能抹去心灵深处的那点阴影。
姨父也是个好人,几天的相处,莫志刚认为姨父热情豪爽、心地善良,说话从不转弯抹角。总是说他自己没有儿子,以后要把老婆的外甥当亲儿子,要莫志刚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不要见外,多住些日子。
尽管这样,莫志刚还是寝食难安,颇有“寄人篱下”之感。他深感“梁园虽好,却非久住之地”,他打消了在这里读书的想法,只想自己找份工作,尽快的独立,他不是那种能够寄生在别人羽翼之下心安理得“乐不思蜀”的人。他长大了,他要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要成为精明强干的男子汉,而不是小姨的“心肝宝贝。”
姨父是军人出身,他认为男子汉只有当兵才有出息。只有穿上军装才威武才能显出男子汉真正的气慨。也只有部队才能培养、磨炼出真正的大男人。总之一句话,男子汉最大出息就是当兵,保家卫国!“其他的全是扯淡!”
莫志刚住了十多天,便受了十多天这种观念的熏陶和教育。他想:姨父的这种说法未尝不对,读了大学又能怎样?毕业后能当局长吗?将军只能从军营里出来,其他的地方是没有可能的。当然,也可以去读军政大学,可是姨父在那地方没有“说得通”的战友。而且,当兵行伍出身的姨父看不起那些小白脸军官,说“他们上了战场没个屌用。”而且,部队文书啥的提拔太慢,弄不好熬到小四十也只不过弄个后勤干事、办公室副主任啥的。不如到部队从摸、爬、滚、打开始好好干,学点真本事,硬工夫,弄好了几下子就能提个连长,营长,到三十啷当岁提个团长也不稀奇。“往后再上不了,转业到地方也能弄个局长啥的,下半辈子还愁个啥呀?”而且,姨父还有最能“说通话”的战友在部队,只要能吃苦,有文化,再加有人“看”着点儿,会“上”得更快。尽管小姨心疼志刚,心疼得眼泪汪汪的,也不能不承认姨父说的是“太对了!”而且,“在部队入党也比地方快。”
就这样,莫志刚铁了心,带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信心,带着姨父写的亲笔信,到部队某师找到当干部处长的“于叔叔”,不费什么劲就入了伍。本来莫志刚就是块好料子:正当十八岁,高中文化,身体健康、根正苗红,身高1.72米,视力1.5,五官端正,口齿伶俐。去地方上招兵,这样的兵也是最合格的。那位干部主任事后还给老战友写了一封感谢的信,谢谢他送来这样的好兵,说以后一定会另眼相待的。
莫志刚到小姨家住的半个月的时间里,两次见到来家里串门的李丽青和小虹羽。李姨人才出众,落落大方、言语温和得体,是莫志刚很少接触过的女性;三岁的小虹羽清秀聪明,又是小姨的干女儿,所以,这对母女给莫志刚留下极深的印象。莫志刚的小姨就是凌虹羽的冯妈妈,明州古城是莫志刚母亲的老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姥姥家。这一点也许聪明的读者早就看出来了。
“八年时间过得可真快,虹羽都长那么高了。”莫志刚翻翻身,摸出烟卷,把头伸出帐外,擦根火柴点燃烟,吸了几口,长长的呼出一口烟,继续想着:入伍八年,莫志刚只用了三年时间,便完成从一个士兵到班、排、连长的三级跳;又花了三年时间,他当上了营长,再两年,他便当上26岁的年轻团长。虽然他吃了很多苦头,流了很多的汗水,费了很多心血,凭着他坚韧不拔的毅力,机伶灵活的头脑,取得一般人所不能取得的成绩,证明了他是优秀的。最重要的,还是现在已经是副师长兼政委的“于叔叔”的培养和提携。这一点,他莫志刚心里明白而且深深感激。
特别是这次到白浪湖来之前,与于叔叔的深夜谈话,使莫志刚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从于政委轻描淡写,貌似不经意而实为有心的话内话外,他听出于叔叔是一个有坚实靠山的人,那靠山树大根深,位高权重,而且极为器重他的于叔叔。他知道白浪湖农场只是名义上的农场,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训练基地。而他莫志刚则有可能是这个“基地”的领导者,唯一实权在握的人。他知道这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
凌汉洋初来白浪湖。莫志刚并不曾把他与明州的凌虹羽,李阿姨以及他的小姨联系起来。他只是看中了凌汉洋的聪明才智及单纯质朴的品德。后来,他与艾炼因工程需要决定留下凌汉洋,同时也暗暗希望凌汉洋能够为他所用,以后成为他在基地的得力助手。及至看到大学生兵们从学校调来的档案,才知道凌汉洋就是李姨的双胞胎儿子,而自己印象颇深的李姨李丽青,则是从战场上因犯作风错误遣送回国的前志愿军战士。凌汉洋探亲回家,他本想给小姨带点海货回去,可这样就必须提前说明自己与小姨的关系。在凌汉洋真正成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之前,他不想这样做。
凌汉洋探亲回部队的当天晚上,四个人在大坝上深夜谈话时,莫志刚既为汉洋能够毫不隐讳地向“组织”说出家庭的全部隐秘而惊讶;也为艾炼对此表示同情和认为与凌汉洋本人无大关系的政治麻木而不以为然。而且为林大森表示对凌汉洋自己也不能说清楚的事情“很清楚”,并对由他林大森自己直接向上级说明情况并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定而疑惑不解。精明过人的莫志刚认为,老顾问林大森是自己唯一“吃不透”的人。九个月来,他一直弄不明白林大森的一切:经历、来历、身份、以及在“农场”的真正地位与使命。还有,“上级”究竟上到哪一级?而他林某人跟那位上级究竟是什么关系?另外,他对这位顾问有权“顾问”到什么程度及他对自己的“看法”如何也不甚了解。他觉得这位怪怪的老头目光锐利,个性深沉,言语简短准确得令人不能企图从中理解出别的任何含义,是一个极难“琢磨”的人。而且,他看出林大森对凌汉洋有一种颇为“特殊”的感情,而他却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超过常人的关系,更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微妙的任何理由。他想,那天晚上如果没有林大森在场,凌汉洋不见得会全盘托出自己家庭情况,尤其是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烦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