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闭着眼,努力想像坐在沙漠之舟上那种平平稳稳前进的感觉。想着想着,她便觉得自己真的行进在沙漠之中,真的是坐在骆驼的背上……
忽然,骆驼足下一停,直起身来,双手反过来托着虹羽慢慢放下地面。原来,他们已经下山了。“呵,真快!”虹羽想:“闭上眼真好,什么也不看,任凭自己的想像飞翔,还不用担心山会倒下来。”
大老赵摸摸虹羽的头顶,笑笑说:“小丫头,还不想自己走吗?”虹羽抬头看看赵大哥头上的汗,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她掏出手帕想给他擦擦汗以示感谢,却绝对地够不着,只好把手帕塞进那熊掌似的大手中,说声谢谢赵大哥,然后拉着山根的手,向营房方向走去。奇怪,太阳还挂在食堂后面的山嘴上,工地上的战士们还没有收工,天还早着呢。
大老赵锁上铁栅门,转身往山上走去。等他走到山上,做完饭,吃完,就该把抽水机关掉,进行每天规定的第二次无线电联系了,这可是决不能耽误的,那是上级的命令。想到“上级”,大老赵厌恶地皱皱眉,摇摇头,出了一口大气,随手用虹羽给的小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他从手帕上嗅到小女孩特有的那种稚嫩的清香,那是成年女性所不再具有的气息。他想起跟虹羽差不多大的女儿,还有,也许已经跟了别人的妻子。他把手帕紧紧握在手心,慢慢踏上上山的第一级台阶……
赵玉华今年三十岁,湖北黄县人。他二十六岁入伍,入伍前是县邮电局一名出色的电讯技工。由于当地早婚习俗,入伍前她的女儿都快满两岁了。他能入伍出乎他自己及全家老少的意料,完全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
四年前的春节,赵玉华正在家里和全家人吃团年饭。邮电局长忽然骑着自行车登门,并让他赶快骑上自行车跟着一起走。局长路上对他说有紧急秘密任务,让他坚决要出色的完成。说时还四面望望,神情极为神秘,弄得他也紧张兮兮的不好多问。局长带他直奔县招待所,原来是修理一台美式收发报机。这可是他赵玉华的拿手好戏。他松了一口气,十多分钟就手到病除。赵玉华不吸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各种型号、稀奇古怪的这类机器。从初中时代起,他着魔似的一干十多年,对付那点小毛病自然是不在话下。他认为局长简直小题大做,不就是修一台美国机器吗?其实,它和日本、德国、英国造的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回去接着吃年饭,却又被带到县招待所最好的一栋小楼房里见了一个身着便装的女“首长”。被嘉奖了几句。出来时,赵玉华看见楼房外面好几个身着便装的彪形大汉,还看见几部当时当地很少见的小车以后,他才觉得这不是给一般人的修“机子”。赵玉华当时并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奇怪接见首长时为什么局长都不能进去?还有那位首长为什么问他愿不愿当兵?他当时随口说“想,只是过了年龄。”那位首长嗯了几声,笑一笑也就没下文。过后,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在半夜跟老婆在床上说,那位首长当时上上下下看他的眼光就象一位挑剔的买主在看一条牛似的!说得老婆嘻嘻地笑了好一会。春节后,他依然去邮电局上班,回家依然钻他的无线电修理,除了局长见到他格外客气以外,一切并没有发生会什么变化。
想不到两个月后,局长突然把他叫去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份入伍通知,告诉他是特殊兵种,体检什么的都全免。并说他是首长亲自看中的人,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局长还神秘地告诉他:那位首长是局长老婆的远房亲威,他修机器的当天晚上,首长亲自接见了局长夫妻,当面问了很多关于他小赵的情况,让他以后出息了,不要忘记他这个美言推荐的人。第二天,局里为他紧急召开党委会,通过了他几年前交的入党申请。接着为他召开了小型但十分隆重的欢送会。会上让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提出来,保证照顾好他的家属。
第三天,局里按他的要求,给他在民办工厂的妻子发了调令。三天后,他妻子去邮电局总机房上班,他则换上军装,坐上县武装部长亲自送兵的小吉普前往部队。
他一直觉得那几天简直象做梦一样,他什么也没想清楚,因为他来不及细想。家里,亲戚朋友川流不息地出出进进,父母亲笑容满面,做了一辈子工的双亲很为儿子的际遇而自豪。局里,入党、欢送、调令,使他口不遐应,目不遐接,心不遐想。他走的头一天晚上,妻子在他怀里落泪,她舍不得他走。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赵玉华同志的他,看看手中妻子的邮电局工作证红彤彤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心里很是安慰:娇娇小小的妻子从此当上了国家职工,这可是党和政府对他这个普通百姓的特殊照顾,他赵玉华还能说什么呢?
到了部队,他到某师干部处报了到,当晚就被送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基地。在这里,他还是干老本行,修理各式各样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不过,他不能随便外出,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向任何人问任何他不应该知道的问题,连家信也只能一年写四封。家里寄来的信虽然信口封着,但看得出是被拆开过的。偌大一个修理间,只有两个人,同伴是一个30岁左右的小个子,他只知道他姓李。小李沉默寡言,心事重重,除了必须的修理方面的意见交换,他决不多说一句话。赵玉华虽然也不爱多说话,可那是在单位上。他到底是成了家的人,晚上回家,在房里跟妻子嘀嘀咕咕的话也不少。初来时,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特殊兵种的纪律,加之每月津贴不少,办公室都按月寄回家,妻子来信让他安心为国家出力,家里很好。这里也一切都好,生活好,工作单纯,一切生活必须品包括牙膏都是按时供给的,他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三年将近,他渐渐地不安起来,妻子的信少了,话也少了。不能探亲,已婚男子的寂寞,使他学会了吸烟喝洒。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只有这些冰冷的发报机陪伴着他,尽管他们经常受到献身精神的教育,他还是想家,越来越想老婆孩子,经常半夜喃喃地叫她们的名字。
一天,办公室主任通知他被批准回家探亲十天,连路程假共是半个月。主任极为严肃地向他重申特种兵铁的纪律,不准泄露半点基地的秘密,否则按反革命罪论处,特种兵是不允许复员转业的,让他向他的妻子说明并处理好家庭事务,按时归队,不得误期。
回到久别的家里,赵玉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适应普通人的家庭生活;他不能和来看望他的亲戚朋友尽情的叙说离别后的一切事情;不能向父母倾诉思念之苦;甚至不能回答女儿好奇的问话;就连晚上跟妻子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不能遏制的想一次又一次的“干那事儿”以外,他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因为,他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回答妻子的问题。几天下来,娇小的妻子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就害怕,晚上穿长衣长裤自己裹一床被单战战兢兢地缩在床的一角。他却一看到妻子就忍不住全身发胀血液沸腾。在妻子羔羊般的眼光乞求下,他强压欲火,在床的另一边碾转反侧了两夜。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他回家探亲的第八天,他看到妻子依然长衣长裤紧裹被单,他怒火中烧了!要知道他只能在家里呆三个晚上,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去了,那个什么都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他扑过去拉开她的被单,撕开她的衣裤,粗暴地发泄着压抑已久的各种感情:他爱他的妻子,却不能与她朝暮相守;他爱他的父母,却不能与他们朝夕相见;他爱他的女儿,却不能与她朝夕相亲;他更爱他往昔的自由,他却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自由。这一切,如果是因为有为国为民这样一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理由,能够对任何人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让一切关心自己的人能够理解,能够支持,他的心里也不会如此阴暗压抑,也会心安理得心情舒畅地坚持下去。可是,他觉得,他不是。但他不能说。对父母、对妻女,对他所爱的一切人都不能说。而且,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去做?以及为什么人在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技术兵还需要受各种特殊的军事训练,不知道为什么经常让他们发誓终身忠于某某!他只知道铁的纪律和以反革命罪论处!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终身没有了自由,没有了普通正常人所需要的一切!
他近乎疯狂地想着,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脱,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也忘了身下妻子那受着自己狂暴摧残的娇小身躯……他翻下身来,仰面朝天的放开四肢,感到一种释放后的满足。
稍歇,他觉得倦意袭人,只是朦胧中觉得妻子毫无动静。他知道妻子也是赤裸着,每当事后,妻子总要用衣物遮盖的,这是妻子的习惯。他摸索着抓过一件衣服,发现已经不成形状了,一条一条的。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强撕下她的衣裤的,妻子一定很伤心。她习惯在他的大手抚摸下,自己慢慢脱去衣服。呵,自己这是怎么啦?!他轻轻叫了几声,既不见回音也没有听见妻子的抽泣声(这次回家,妻子已经哭过两次了)。他叹了口气,起身点燃煤油灯一看,才发现妻子泪水满面的昏死过去。
妻子被连夜送进医院,房里床上的一切罪证也理所当然的被清除,被毁灭,而他的心,也随之飞灰烟灭。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只捂着头脸睡着,睡得死去活来。偶尔醒来,他推开母亲默默端过来的饭菜,总是默默流泪。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父亲的身影,而女儿看他的眼神活象看一头恶狼怪兽。他不敢出门,不敢去医院看看苏醒过来的妻子。小小的县城,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他妻子苏醒时对守护身边的婆母说的第一句话:他变了,变成一只野兽。当然,她没有去告他,还对任何人都否认她曾说过那句话。
第十一天清晨,他给妻子留下一张签上名、摁上大拇指印的离婚报告走了。他甚至不敢去亲亲熟睡在奶奶床上的女儿。离婚报告上的血红指印酷似他的一颗心,他把它留给了他所珍爱的女人。
赵玉华走完362级石阶,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火烧般的红云。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只留下红云金辉织成的晚霞,映照着青山碧水。他只有到了这里,这荒无人烟,远离红尘的石头山上,才能找到暂时的宁静。他愿终老此山,以此山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可他知道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身不由已,对,他只是一只大黑熊。一只头载金箍魔咒的大黑熊。是一只供人驱使、任人摆布的大黑熊,东北人叫它黑瞎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