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吱溜”一声被人轻轻推开,又马上被轻轻关上。凌鸿儒蓦然惊觉,轻轻问道:“谁?虹羽吗?”又只见里间门帘一动,冯串串那胖胖的身躯便出现在凌鸿儒面前。她总是那么红光满面的富态,即使在这饥饿困难的年月也是如此。也许,是由于她的老头子又被调到粮食局当局长的缘故吧。只是她那高音大嗓门,却比从前低了不少。她对鸿儒笑笑,放下手中提来的军用挎包,眼睛到处寻找着,似乎想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好掏出包里的东西似的。凌鸿儒对她笑笑,说:“冯,冯书记,有事吗?”冯串串也笑笑说:“哎哎,有事,不,没啥事儿。听说你病得不轻,来看看,嘿,来看看。”凌鸿儒说:“让冯书记费心了,真是不敢当。您看,家里……呃,虹羽不在家,开水也没能给倒一杯。您,自己……”冯串串说:“哎,我不渴。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儿。”凌鸿儒心里一沉,强笑着说:“您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别犯难为。这些年,我们家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心里有数,感激着呢。”冯串串舒了一口气,说:“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瞧着你们家在难处,愣给您添堵来了。那我就实话直说,今儿我是为食堂的事儿来的。早有人向上面反映让您干不合适,是我软硬扛着呢,这,我不说您也明白。这不,您一病,就有人插进腿来,是清查组邵组长他舅子。这个人是部队下来的,因公伤瞎了一只眼,牌子太硬,咱也扛不住,只好安排他接手了。我来拿食堂与财务室的几把钥匙的。反正您这身子骨以后怕也干不了食堂那份活了,您病好了,办事处再给安排一份文事儿。放心,这我也不犯政策。您这么多年,安分守纪大家都看见的不是?党的政策是给出路不能饿死一个人不是?何况您还拖着一个孩子。我这心里明白着呢,就凭这两条也不能不管你们父女。鸿儒你信得过你冯姐吗?”凌鸿儒听了她这番话,心里虽然惊多于喜,可也踏实多了。他在床上给冯串串双手抱拳揖一揖说:“冯姐,不、冯书记”冯串串插嘴拦着说:“别别,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还就爱听这个冯姐。这些年,也没人叫咱冯姐了,还怪想听的,让人听着透着热乎。丽青不在,你就代她叫几声吧。”凌鸿儒应着说:“哎,哎,冯姐,大恩不言谢,我会让孩子们一辈子都记着您的。再有,我想托您打听、打听一下丽青的消息。您看,我就不这样子也没法打听,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冯串串顿了顿,心里说:“不为知道了丽青的事,我还不来你们家呢,好歹一块挨过枪子儿的姐妹,我还能真相信她是啥‘特嫌’?都是邵志坚那杂种捣的鬼。不过,这事可不能直说。”冯串串笑笑说:“没事。审查,核实,呃,检讨。以后,以后就没事儿了。不过,我听说,她集中到清查办去了,不在工厂。您也别打听了,以后有事我会来告诉你们。不过,今天我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就连虹羽也不能说。这孩子心气儿太高,怕她憋不住,惹事。这是两斤油,五斤挂面,还有二十元钱,算我一点儿心意。”
凌鸿儒说:“这,这些东西,我们谢谢了。这钱,您千万拿回去,家里还有钱。”冯串串说:“你们父女俩一个调。虹羽也说家里有钱,楞是不肯要。”凌鸿儒说:“您,您在哪儿……”冯说:“上学的路上呗。那孩子,特倔。”凌鸿儒说:“那,那就更不能收了,她知道了会生气的,再说,我们也过意不去呃,千万……”冯串串说:“好好,以后再说。我
走了,有事叫虹羽去找我。”说着,她掀开挂着的床单,把带来的东西一齐放到虹羽的床头书桌上。然后把挎包折成长条捏在手中,开门走了。冯串串走后,凌鸿儒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冯串串今天为什么会大白天跑到自己家来,又送东西又送钱的。说话虽然慨然大义,却还是压低了嗓子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既然害怕什么就不该来,既然不害怕什么她就用不着避人耳目。嗨,这年头,人都不知道怎么了,神神秘秘惊惊乍乍的。
正想着,他又听见叩门声,并听见老刘爷那苍劲的嗓子在明知故问:“家里有人吗?凌老师,在吧?”他急忙说:“在,在,老刘叔,请进吧。”老刘爷一边推门一边说:“凌老师,我给您送午饭来了。”凌鸿儒急得只想下床来,无奈身体不争气,正折腾着,老刘爷一步跨进里间,见状拉下老脸,不高兴地说:“咋啦?跟我老叔见外是不是?嗯?给我老实靠着。给,乘热吃了它。”凌鸿儒接过一看,是一碗手工面片儿汤,里面放着两个煎鸡蛋,绿生生的葱花在油珠上面浮着。他默默地接过老人递过的筷子,在碗里来回划拉着,就是不往嘴里送。老刘爷坐在床边椅子上,掏出烟锅在椅子腿上使劲磕磕,凌鸿儒抬头看看老人,老人嘴一努,示意他乘热吃。然后,老人默默装上烟丝,背朝向他,自顾自地抽起烟来。那架势。如果他凌鸿儒不吃完这碗里的东西,老人就再也不会理他似的。凌鸿儒闷头往嘴里扒拉着,无滋无味地吞咽着,看看老人瘦得青筋显现的脖颈,大滴的泪珠滴在汤面碗里。听见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的声音,老人这才转过脸站起来,顺手拉下挂在钉子上的毛巾给他扔过去。叹口气说:“你呀,小时候,象个丫头;长大了,象个姑娘;这老大不小的了,倒象个老娘们了!”说得凌鸿儒不好意思的“哧哧”笑起来。老人磕磕烟锅,又装上一袋烟燃着,眯缝着老眼,看看鸿儒说:“让我说你什么好?病成这样,还硬挺着,看你小子能挺得过你爸?想当年咳,不说了怪瘆人的。鸿儒呀,听大伯的,凡事别死压在心上,怪沉的不是?日子久了,铜心铁骨也得压碎了,磨化了不是?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不是?你呀,比虹羽还不如。那小丫头柔韧着呢。我走了,明天中午我还来,你给我吃个十天半月再说。嗯?”
老人一摔门,走了。象是这屋里的人给了他什么气受似的。却给凌鸿儒留下了那么一股热气一股劲。他闭上眼,想想老人的话,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没有过不去的烂板桥。自己还年轻,四十刚出头,咋就尽往死路上想呢?嗨,真窝囊……。想着想着,他竟然睡着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睡的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
凌虹羽脚步轻快地向学校走着。“这倔老头,对我爸可真好。”她想:“小街上的邪乎人儿,见了他都跟见了猫的。也难怪,他身长八尺,腰阔三围(这都是古时尺寸),脸上一条刀疤由脑门向脸颊弯斜,连左眉稍也给刀疤隔得更向发际飞去,整个脸型英武刚毅,不怒自威,就象古代戏曲中描写的绿林好汉似的。”凌虹羽想起老刘爷一到五月就老敞着不扣的白大褂,一天到晚不离嘴的碧玉嘴小铜烟袋锅,还有他那总爱扎自己小手的络腮胡子,不禁“吃吃”地笑起来。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老刘爷总爱把自己用白大褂的两襟扎起来兜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然后要自己叫几声甜甜脆脆的刘爷爷,不叫就抓着自己的小手往他那针尖儿似的胡子上扎。记得有一次,他把自己扎毛了,伸出两只小手死命揪住他下额上的长胡子不放,吓得他忙不迭地把自己放下地来,嘴里还连连叫自己“小姑奶奶,饶命,可惹不起这小姑奶奶了!”乐得老刘妈直打哈哈。凌虹羽想着,一个人直乐。有人说他闯过关东,当过胡子,他却说他是抗联军,老刘妈还拿出当年抗联的袖标给大家伙儿看过。管他当过什么,凌虹羽觉得他二老都是好人,觉得爸爸叫他老刘叔的刘爷爷特别喜欢爸跟自己,觉得刘爷爷拿爸当亲儿子似的,对自己则更象亲孙女儿。她想着,把手伸进书包,摸摸刘爷爷塞进去的纸包。纸包里是两个圆圆的东西一大一小,大的软软的,小的硬硬的。凌虹羽知道那是一个菜馅包子一个煮鸡蛋。自己第一天正式上学的时候,刘爷爷给自己新书包里放的点心就是这两样。他说这是大少爷最爱吃的。问他大少爷是谁,他却不说,嘿,这怪老头!凌虹羽想起他最不爱见最不喜欢搭理的两个人,不禁笑容渐渐消失。整条街上,他最不待见的就是凌虹羽的妈妈跟冯妈妈。尽管她俩都很尊敬他,他却从来不跟她俩说话。想想也真怪,一家人中,有他最疼最爱的,也有他最不爱搭理最讨厌的。虹羽总是老也想不明白,妈妈怎么得罪老刘爷了?从打她记事起,每次刘爷爷来她家,妈总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给他倒茶敬烟,他却从来不给妈妈好脸色看。有一次他来虹羽家正巧碰上了冯妈妈,冯妈妈笑得蜜糖似地跟他打招呼,他却一摔门子,走人了。气得冯妈妈骂他老绝户头!是的,他二老无儿无女,也许,他就是因为这,特喜欢爸跟自己的吧?
“凌虹羽,哎,凌虹羽!”虹羽听见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只见班上好几个同学都在跟自己打招呼。吱吱喳喳的小胖子白梅说:“嗨,凌虹羽,这几天真想你。”大喜,兰兰也都说:“是呀,你不来上学,我们难题也没人问了。”白梅说:“哟,你们想她只是为了问作业哪?真没感情!”大喜说:“白梅,你的感情都长在脸上,看,肥嘟嘟的。哈……”兰兰说:“对呀,我们的白梅,胖得冒出感情的油光,真是光彩照人呀,哈哈……”白梅气得每人啐了一口说:“坏东西一对,不跟你们好了。”虹羽说“好啦,好啦,快走吧,要迟到了。”淑光安安静静地走到虹羽身边说:“你爸的病,好点了吗?”虹羽说:“好点了。你妈呢?”淑光低下头,小声说:“她是老病了,药也不接茬,病,老也好不了。”虹羽去她家看过她妈,病也不重,也不断,家里还有弟妹三个,全靠他继父当搬运工挣钱养活。所以,淑光回家要做很多家务活。从前,虹羽只是同情她,现在可理解得深多了。她走过去,紧靠淑光的肩膀,小声说:“别难过了,咱们好好读书,长大挣钱给爸、妈治病。”淑光点点头。低声说:“我是想,想读书的,可,我怕考不上中学。”虹羽说:“别这么想,你的成绩不是还好吗?再加把劲,嗯?”淑光又点点头。“可是,我妈说,不是成绩好就能读书的。”白梅也说:“我妈说,读书要有读书的命。”大喜说:“胡说,读书不靠成绩靠什么?什么命?小迷信。”兰兰说“我妈也说。现在读书要看成分。”虹羽说:“别瞎猜了,成绩还是主要的吧?不要成绩,还叫什么考中学,干脆叫送中学得了,你们说对吗?”几个小朋友一起哈哈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向校门走去。
走近校门,虹羽看见几个身高个大的男同学站在校门口向自己指指截截的,为首的是五年级的邵林。邵林13岁了,原本是虹羽的同班同学,五年级留了年级。他人长得牛高马大,学习成绩可不好,还老爱欺负小同学,是全校闻名的捣蛋大王。上学期大队委员们讨论他加入少先队的时候,虹羽是投反票的。她认为这样的同学不改正缺点,是不能戴上红领巾的,老师不是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加入少年儿童先锋队的同学应该是优秀少年。这样才能在同学中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她看见,邵林的脖子上居然带上了崭新的红领巾,胳膊上还带上了检查校风的值日员袖标。她问淑光:“他入了队吗?”淑光说:“嗯,上星期六加入的。那天还改选了大队委员。”说着,她向虹羽的左臂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小声说:“算了,别惹他,进教室再说。”说完,拉着虹羽想从邵林身边走进学校大门。邵林满脸得意地故意挡在她们面前,大声说:“站住,还满乐乎的嘛。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服装整齐。”他挑剔地看了看虹羽,然后一惊一乍地说:“哎,哎,你们看,还带着三道杠呢!真不害臊!你给我摘下来吧!”说着,伸手就要摘下虹羽的臂章,虹羽抬手拦住他说:“你干什么?凭什么摘下来?”邵林笑着说:“凭什么?就凭你不是大队委员了!你也配带它。”说着,一把扯下虹羽的臂章,塞进军裤口袋。虹羽猝不及防,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淑光推推她说:“虹羽,进去再说。”虹羽忍着气,正想进校门,邵林还是拦着,洋洋得意地说:“照我看,这红领巾你也不配带,给我摘下来。”白梅,大喜几个人说:“干什么?你没有权力,虹羽还是少先队员。”邵林说:“她迟早会被开除的,小特务羔子!”虹羽说:“你说什么?说清楚点!”邵林一手抓住虹羽的红领巾,一手指着虹羽的鼻子说:“说就说,你爸是反革命,你妈是特嫌犯,你们全家老几辈全是老反革命,你是双料小坏蛋崽子,还不该滚出少先队吗?哼,摘下来!”几个邵林的哥们也七嘴八舌地说:“对,小特务,王八羔子,摘下来,滚出少先队!”虹羽一下子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邵林乘机摘下她的红领巾,一边往裤袋里塞,一边说:“便宜你,哼,真该把你赶出学校,小坏种!”
这时,上课的预备钟声响了。那钟是用日本飞机扔下的臭炸弹壳作的,一根粗铁丝穿往它的两只眼,挂在学校操场右边的老槐树上。工友李伯伯拿小铁锤敲着它,声音清脆悠远。几年来,虹羽听着这钟声,是那么亲切悦耳!三下悠长的预备钟,仿佛在说:“上课了,上课了!”四下急促的上课钟,那是在说:“用心听课,好好学习!”她总是在预备钟声里快步走进课堂,坐上自己座位,拿出当堂课的课本。笔记本,检查那支大哥从北京买回来的精巧流利的自来水笔,做好一切上课准备。今天,那一下一下的预备钟声就象沉重的铁锤直接击在她的心上,应和着那一声声突兀而刻毒的咒骂声,一齐撞击着她充满自信自豪的自尊心。她的心爆裂似的狂跳着,全身血液冲上头顶。她猛地冲向邵林,左手一下扯出扎在他裤兜里的红领巾,右手抓住高出自己一头的邵林的前胸,沉沉地说:“臭乌龟!你说清楚,刚才放的什么臭狗屁?嗯!”邵林正得意地往校内走,不提防被虹羽一把抓住,吓了一跳,随即醒过神来,暴跳着吼道:“放手,敢打我?找死呀你!小坏种,小特务崽子,呸!”虹羽把红领巾向白梅一扔,抬手就抽向邵林那张唾沫横飞的嘴,“叭叭”两声脆响,邵林那白胖的脸上立刻出现两个红掌印。邵林一声大喊:“上,哥们,给我打这小反革命!”他那几个哥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不一会就把虹羽打得头青脸肿。白梅几个人终因是女孩,吃了亏。每人都挨了几拳,大喜早吓得溜进校门找老师去了。虹羽一声不吭,不管邵林他们怎么打她,她死揪着他的前襟不放,左手也不遮挡,只是拼命抓打着邵林那张骂不绝口的嘴。这时,罗星正好卖完菜赶到学校门口。见这境况,使劲挡开那几个小子,拉开虹羽的手,大声说:“好了邵林,别象老娘们骂街似的,怎么回事?说。”邵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你帮她?呸,她丫是你老婆?臭卖菜的!”罗星一听,眉头皱起来,闷闷地上去就朝邵林下颏一拳打去,高大的邵林一下子被打倒在地,他发疯似地跳起来,说:“老子不活了,哥们,打呀!出了事我顶着。”这下子,校门口又是一场混战,连白梅等人也卷了进去。正打得稀里哗啦不分胜负的时候,大喜带着校长与班主任老杨老师匆匆赶来。
校长皱着眉头大声说:“住手,住手!你们干什么?太不象话。”邵林一见校长,马上住了手,哭丧着脸指着虹羽与罗星说:“我值日,是他们先打我的。”罗星上前一步说:“臭流氓,你早该挨揍!”说着,呼的一拳又击中邵林的胸口,打得邵林呜呜地哭起来。校长气得大声说:“反了,反了,当着我的面还敢打人!罗星,凌虹羽,到校长室去。其余同学,去上课,快!”虹羽抢前一步对校长说:“校长,没有罗星同学的事,是我领头打人,我负责。”校长对老杨老师看看,回过头来对虹羽说:“你?你先打人?”虹羽说:“是的,校长。请让罗星同学去上课吧。”校长又问邵林:“是这样吗?”邵林哼哼唧唧地说:“是的,哎哟,是她先打人。”校长说:“好好,凌虹羽去校长室,其余同学去上课。罗星,中午到校长室来。”
虹羽在校长室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任凭校长怎样说,怎样问,她只说一句话:“是我先打了人,开除我吧。”当校长问她为什么打人,让她说说详细经过时,她的双眼立即射出两股兰莹莹的光,上牙紧紧咬住嘴唇,露出两颗白生生的犬齿,双手也紧紧握成拳头,全身紧崩崩的前弓,微微发抖。那神态,就象一只随时准备扑出的小豹子。就连校长掏出自己的白手绢想给她擦擦额头、嘴角的血迹时,她也立刻将脸扭到一边。校长这才感觉到,这一次不是一般的学生打架斗欧。他看出这孩子一定受到什么严重的刺激,他知道这样一向品学兼优的孩子,自尊心是很强的,个性一般也很倔犟。他递过一杯凉开水,虹羽对他看了看,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她心里似乎燃着一团火,口渴得很厉害。校长马上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又一口喝干,然后默默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轻轻说:“谢谢校长。”平时清亮的嗓音,略带沙哑。校长叹口气,说:“凌虹羽同学,我知道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你很激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你可以坐下休息。我去找别的同学谈谈,再作处理。你看好吗?”虹羽点点头。
等校长刚一出门,虹羽马上跌坐在校长办公桌前的小方凳上,全身虚脱般乏力。她拿起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又一口气喝下去,这才觉得胸口舒服一点。她从校长室挂着的大奖状镜柜的玻璃里,隐约看见自己狼狈的形象,她伸手理理披散的黑发,又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血迹,再用舌头舔舔嘴角被抓破的地方,那里还在渗出鲜红的血丝。她感觉到淡淡的咸腥味。“原来伤口的血也象换牙出的血一样,是咸的。哼,人身上出的汗水,也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人,原本就是咸的。人的肉,大概也是咸的吧?难怪人都爱吃糖,原来是想用嘴里吃糖的那点甜味儿改变原来咸咸的人味儿呀!哼,难怪大人们特喜欢用糖来哄小孩呢,好让小孩子从小就以为什么都是甜甜的。吃了糖的人,说话也是甜甜的,好让别人相信他们说的话全是真的。哼,骗人,全是骗人。连爸爸也会骗人,他可不喜欢吃糖啊。呵,爸爸,你为什么骗我?你一定是什么都明白的,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让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我糖吃,总是用话甜着我,让我以为世界上什么都是甜甜的呢?!
虹羽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咸咸的泪水里泡着,咸咸的,咸得发苦。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了咸,知道了苦,对自己以后,对自己的将来是不是一件好事。她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因为这一次过去的梦幻破碎而发生很大的改变。至少,她再不会以为什么都应该是甜的了。在这美好的梦幻破灭之时,她已经结束了自己如梦如幻的少年,从而过早地进入必须面对的一切都无可逃避的青年时期。然而,她依然是一个在各方面思维能力尚未健全的大孩子。这次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只不过增加了她在某一个方面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已。这就是那个特别时代初期造就的一些年龄与心理极不协调的畸形产物。
她仿佛听见隔墙教导室有人小声叽叽喳喳说话。她不想听到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或者是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飞得高高的,高高地飞入迷迷蒙蒙的云雾之中,俯看自己过去的一切:凌虹羽,优秀少先队员,大队学习委员,三好学生,鲜红的红领巾,鲜红的三杠臂章,飞来飞去的奖状,奖状上那鲜红的大圆印章,在讲台上读优秀作文的大队学习委员,代表中队发言的优秀干部,帮助落后同学的三好学生,给同学们讲解难题的优秀干部,想象中的中学生,大学生,金光闪闪的中学校徽,大学校徽,全市第一的中学校门,全国名牌大学的校门,等等、等等。这一切全都混在一起,在空中飞来飞去,在相互碰撞中扭成一股粗粗的绳索,套上她那细嫩的脖子,飞翔在空中被绳索磨破的皮下血管中,流出的竟然是白色的血!一个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声音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间凤凰?天之骄子?全世界的宝贝?呸,你不过是一个双料小反革命臭崽子!臭乌龟!臭狗屎!你看看,连你的血都是白色的,你原来所有那些红红的东西都是你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用糖做成的!人的一切生来就是咸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这傻透了的大傻瓜,大呆猪!呸,呸,活该,活该,活该!”恍惚中,她只觉得胸口异常憋闷,喉头一阵紧缩,嘴里一阵咸腥,最后,听见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上,立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凌虹羽在呼唤、拍打声中被弄醒时,睁开双眼就看见老杨老师的泪水。嗯?这位干瘦矮小、严肃刻板得近乎木讷的老杨老师也会有泪水?她的泪水也是咸的吧?她为什么落泪?是有谁又气了她?真奇怪,自己从前看见她被气得掉眼泪时还偷偷跟白梅、兰兰她们一起笑过她、笑她太没有用。这一次尽管白梅、兰兰她们都在这里,自己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白梅她们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老师年龄大了,经不起气的。”虹羽想着,一下子站起来,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躺着的。老杨老师急忙伸手要扶她,并说要送她去医务室,虹羽奇怪地说:“为什么?我没有病。”白梅说:“你病了,你刚才……”罗星抢着说:“没病就好。给,这是你书包里的点心,快吃了吧,兴许你是饿了。”虹羽见了小纸包,急忙打开,拿出菜馅包子吃起来,又把鸡蛋递给淑光,让她吃。淑光说给杨老师吃吧,她还没有吃午饭呢。虹羽问:“你们都吃了吗?可惜我只有一个鸡蛋,是刘爷爷给的。”虹羽还真觉得饿了,三口两口吃完菜馅包子。又看看大家都不肯吃的鸡蛋,最后,她不好意思的装进口袋,说带回家给爸爸吃。接着,校长端着饭菜进来,他还带着一把梳子。大喜端着一盆水,肩上搭着一根毛巾,走在校长后面,模样跟饭店小服务员似的。虹羽看见校长一来,同学们都默默地退出去,只剩下老杨老师、校长和虹羽自己。虹羽觉得这些人今天都怪怪的,很滑稽。不过是凌虹羽今天生平第一次跟人打了架,她也许会被学校开除而已,那也用不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悲壮样子嘛,是不是?这件事就跟菜馅包子是咸的一样简单、平常。这一回她可明白多了。她洗过脸,擦干净几处血迹,(奇怪,她的血到底还是红的)又顺从地让老杨老师给自己梳好头发,接着又吃完校长端来的饭菜,肚子撑得跟小饭盆儿似的。她感激的,规规矩矩地向校长、老师各敬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转身朝外走,虽然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但她已经把二位慈祥的师长牢牢刻在心上了。
校长拦住她说:“凌虹羽同学,先别走。你不想听听我们的意见吗?”虹羽不能说不听,她默默地走回来,站在二位师长面前。校长说:“呃,这件事,我们已经向有关同学了解清楚,你是有错,但起因不在你身上。我们希望你能写一份检查,贴在班上心得栏里,然后,下午先去上课,听候校务会的处理决定。这样,呃,我们比较,好办一些。”虹羽一听,深幽幽的两眼向校长望去,轻轻地问:“为什么?嗯?”校长说:“因为,因为你毕竟先打了人。还因为你是我校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虹羽全身一震,沉沉地说:“校长,打算怎样处理,我可以先听听吗?”校长说:“两个人,邵林,你,记大过一次,严重警告。”虹羽说:“那,然后呢?”校长说:“然后,你好好读书,好好表现,再不重犯。”虹羽说:“那,再然后呢?”校长与老师交换了一个疑虑的眼神,迟疑地说:“然后,考中学呗。”虹羽说:“你们说,我能考上吗?”校长、老师都默然。虹羽说:“谢谢你们不肯再说假话,我不想让您为难。您还是开除我吧。这对我都一样。”校长说:“我想,你是一时之气。以后,你会后悔的。这样吧,你先回去休息两天,好好想想。实在不想读下去,我们可以按自动退学处理。这样,对你今后,要好一些。你看……”虹羽深深地又鞠了一躬,转身欲走,校长说:“凌虹羽同学,这支金星笔送给你。记住,自学也是能成才的。另外,我希望,今天我们的谈话暂不外传,好吗?”虹羽双手接过金笔,紧紧贴在心口上,说:“校长,老师,我也有一个请求,希望学校无论怎样处理,也请暂时不要通知我的家长。因为,我爸爸病得很重,他,他会受不了的。”说完,咬紧嘴唇又深深地向二位师长各鞠了一躬,转身冲出校长室,向学校大门跑去。校门外,白梅等同学都站在那里,泪眼汪汪。虹羽一见,气忿忿地说:“干什么?送殡吗?都回去上课,谁都不许到我家去听见没有?都走,是好朋友,都快走。”同学们都慢慢走了,只有罗星还站着。虹羽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罗星跟着走。走了一阵,凌虹羽突然转身大声说:“跟着我干什么?讨厌。”罗星说:“我送你回家,顺便看看凌叔叔擦不擦身子。”虹羽说:“我现在不想回家。”罗星说:“那,你跟我去菜园干干活,怎么样?”虹羽说:“你下午不上课了吗?”罗星说:“下午没正课,我请了假,从前我也是这样,你忘了?”虹羽想起来了,罗星为了照顾二傻跟他自己的生活及菜园子,经常是在下午文体活动,劳动课时请假的,老杨老师从来也没有难为过他。虹羽想:“去他家菜园看看他是怎样靠那小小的菜园子及二傻哥拾破烂养活两个人的,对自己以后大有好处。自己今后如果想活下去不也要靠那咸咸的汗珠换来养活自己跟爸爸的粮食与咸盐吗?”
到了罗星家里,虹羽好象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两年同窗,她从来没有到罗星家里来过。原来,罗星,即二傻哥的家是在妈妈工厂南角围墙的外面,那是一栋坐北朝南四缝三间大瓦房。房前小土坪三面栽着白木槿树夹成的活篱笆,篱笆桩柱也是活的,那是八根大碗口粗,疏密有致已然成荫的泡桐树。在五月的艳阳里,木槿丛那绿生生的新叶,白丁丁的花蕾,显得格外生机盎然。小土坪中间,一条用卵石嵌成的三尺宽的小路,从两棵泡桐之间木制篱笆门直通房子正门。坪中没有一根杂草一片落叶,连活篱笆的根脚边也是干净清爽的。房檐下的长竹篙上,晾着罗星与二傻哥的衣裤。三间房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赘物,床,帐、桌椅陈旧而清洁。屋内屋外,处处显示着小主人的干净利落及前人长辈勤劳质朴的余荫。
进了房后的小菜园,虹羽更是目不遐接。她说不清那是一些什么秧子什么苗,她只觉得那一畦畦,一行行整齐碧绿的瓜秧菜苗,还有那挂在绿枝桠上的西红柿,五月红辣椒,比世界上任何花花草草更令人赏心悦目,更充满浓浓的生命气息。房后阶沿下有一口一米见方的石砌小水池,清清的水深深的,一眼望不到底。罗星告诉凌虹羽说那是外公的爷爷开的,是一口方圆数十里闻名的不旱井。有一年闹大旱,周围的人全都来挑井水吃,一连三个月也不见浅。老辈子人都说过这井的水脉通着莲山寺老龙潭的铁树井,等到铁树开花,老龙王还会来他们家作客呢。井旁一条小沟也是石砌的,一直沿着也是白木槿树、桃树、梨树夹成的活篱笆墙,贯通全菜园子,直通到园外小水渠里,然后,通向护城河。这样,脏水就不会弄脏水井。
看完整个屋前屋后,罗星也吃完了一只大生红薯。他拿来一只大菜蓝子,说现在不能摘吃叶子的菜,那会蔫的。那类菜得明天早上顶着星星摘,带露水的小菜,才好卖。现在只能摘吃果实的菜。虹羽说那摘西红柿吧,罗星说不行,只能摘辣椒,西红柿还没成熟呢。两个人就开始摘辣椒。罗星告诉虹羽,摘菜是很有讲究的,不能乱摘。你一把泥一把汗的把菜从秧苗侍弄到收获,容易吗?时间短的菜虽然只要十天半个月,时间长的可就是几十天三几个月了。当然,他家菜园子小,不种那费时占地的大路菜,只种些上市快的补季菜。可这类菜,大都娇贵,更得好好侍弄,一天不理它都不行。到了收获的时候,你还得小心地摘。就说辣椒吧,它从最下面的枝桠杈里开始开花结果。然后,往上分一枝杈就结一个或几个果,当然是越往上开花结果越迟了,如果你摘的时候不小心,把分枝也连带弄断了,那它后面就没有地方开花结果了,明白吗?象空心菜吧,那又不同。开始是密一点撒籽,等它长到一尺来高的时候间苗卖。间苗就是按以后需要留苗的株距,行距,把多余的苗,连根拔出来,洗好,扎好,然后去卖,那就是最早上市的嫩菜。虹羽说:“间苗?连根卖?根不能吃却能卖钱?我还是不明白。”罗星说:“嗨,你真笨,来,这里正好有几行空心菜还没有间完,我们来个实践论吧。”罗星很耐心地告诉虹羽,怎样目测估计留下的苗距,怎样把手伸到嫩菜苗的根部贴着土使暗劲儿。瞧,这不是株,行整齐清楚吗?至于菜根不能吃却能卖钱的秘密,罗星狡黠地眯着眼,说出一句让虹羽顿开茅塞的话:“物以稀为贵嘛,新上市的菜,不要说根,连着土也能卖个好价钱。”虹羽说:“你可真狡猾,领教领教。”罗星说不是狡猾,是懂行,就说这空心菜吧,你想早上市,你就得早播种。然后,它冷,你得盖稻草,它热你得浇水,它饿了你还得上肥,什么草呀虫呀的,侍弄到这样大容易吗?往后,留下的苗等它长到一尺半左右,你得掐它的菜心去卖,把根留下,还得给它的根茬上留下几个短短的芽节,好让它再长二茬菜,三茬四茬菜。当然,这期间还得上肥浇水,不过不用给它盖被了,虹羽问他为什么?他说,天暖了啦,嗨,这都不知道,真笨!两个人哈哈大笑,虹羽笑得可真开心。笑完了一看,空心菜苗让他们俩连抓带掳的刨下了一大堆,心疼得罗星老太太似的又羽说以后她每天帮他种菜作为赔偿,反正以后也不用上学了。提到上学,两个人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上午的事又浮现在两人的面前,想避也没法避。最起码,得想好虹羽今天回家啧啧又摇头,嘴里还咕咙着明天最少得少卖四、五毛钱。虹怎样向父亲解释脸上的伤,还有明天,虹羽该怎么办?
两人把摘好的空心菜抱到井台边,洗好、扎好、放在井边水沟里,淋上水。然后,在后阶沿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一边挑拣着辣椒,一边想着心事。罗星熟练地把小的歪的半红的次辣椒,跟大个的整齐的漂亮的分开。然后,用一块湿抹布一个个把它们都擦干净。辣椒们经过这样一整理,立刻变了个样。那些大个的更加整齐鲜亮不说,就连那些小、歪的半红的也立刻透着精神多了。虹羽看着罗星那双灵巧的手,深感自己生活能力方面比罗星差得太远。自己这双手,除了能拿笔之外,还能干什么?难怪父亲经常叹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而自己,连个真正的书生也还算不上呢。
干完活,已是下午五点钟,再过半个小时虹羽不能不回家了,因为,那是放学的时间。虹羽看着罗星家的旧闹钟,心里又急又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病弱的父亲。罗星拿出虹羽的书包,小心整理着被揉折得一团糟的课本,作业本,整理完,罗星抬起头,眼睛坚定地看着虹羽说:“凌虹羽同学,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山里人,也有一句话,路,在脚板底下。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我们山里人的那一句,因为我们现在并没有车坐嘛。事情到了这样,后悔也没用,是不是?我想,你也不会后悔。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以后到底怎么办,我一下子也想不出来。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总能想得出来的,是不是?你今天回家,什么也不要说,因为你爸……,明天早上,你还是去上学,我是说,你背上书包出门,然后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虹羽说:“那不是,向我爸爸撒谎吗?”罗星说:“不撒谎,怎么说?”虹羽说:“嗯,好吧。这伤……”罗星说:“就说撞的。”虹羽说:“那又得……”罗星抢着说:“撒谎。凌虹羽,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书呆子气,特气人。要换了我,今天我就坚决不承认先打了人。有白梅、淑光几个人作证,你怕还说不过那帮坏小子吗?你不明白,有时候,撒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虹羽说:“我长这么大,可从没有撒谎。”罗星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撒谎。我可撒过。我撒的最大的谎是对我的亲妈,而且是在她临死的时候。”虹羽一听,眼睛都大了。罗星看她一眼说:“那天清晨,我妈精神特别好。后来,继父说那是回光返照。那一天,也是我应该去离家三十里的县城考高小的日子。其实,早几天继父就对我说了,妈病了几年,家里空了,供不起我上学,叫我别去考,我也答应了。可我妈,一辈子大字不识的妈,却牢牢记住我该去应考的这个日子。清早叫起我,拿出她贴在胸前的小手巾包,翻出包了几层的两元钱,叫我去县城考试。考中了,就摘一捧山里红回来;考不中,就什么也别说。她不知道考完了还要等通知的,她以为,马上就能知道考没考中。她说,交了考费剩下的钱,中午去小馆里吃一碗肉末面。那肉末面,细细的,上面盖上一勺肉末末,再撒上葱花花,油汪汪、香喷喷的,真好吃。妈没病时,跟你爸上县,吃过一回的。你吃了,准能考上县里学校。老辈子人说,考上县学,就是秀才,妈就是秀才的娘了。妈说完,挥挥手让我快走。我只好接过钱往门外走去。临出门,还听她说:‘星伢崽,记住,给我带山里红回来。’我出了门,跑到山上一个向阳的山坡上,躺了大半天,身边不远倒是有很大一树山里红,个大色红,可是我能去摘它吗?我连摘来解渴充饥也不敢伸手。好象妈的话,给那山里随处可见的野果子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似的,只要我碰碰它,就是对妈的欺骗。我就这样躺着,既不愿回家,也不敢回家。直到太阳挂在对面的山崖上时,继父急慌慌地跑来找我,他说妈午饭后就不行了,现在更是连人也不认识了,只是盼着我,叫着我的名字,还盼着我捧回山里红。我一听,急着往家里跑,可继父却指了指那树山里红,我俩相互看了一下,都冲上去连果带叶的捋了一大捧,拿衣襟兜着,就往回跑。赶到家,我毫不胆怯地捧着山里红走到妈的床前,叫她,让她看我带回的鲜红果子。她睁眼看了看,笑容浮在蜡黄的脸上,闭眼去了。她是笑着去的。你说,我当时该不该摘回那捧山里红呢?”虹羽揉了揉眼,说:“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其实,大人们也向孩子撒谎。”罗星说:“只要不是想害人就行。”虹羽说:“那,后来你……”罗星说:“后来,我在妈坟前叩了三个头,又摘了一大包山里红,二百多里路吃着它,来到舅舅家。临走,继父叫我不要恨他,我答应以后回家看他。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凌虹羽同学,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虹羽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想,什么事,先别管能不能作,只问该不该作,你说呢?”罗星笑笑,点点头。虹羽背上书包,踏着小卵石路向木栅门走去。她想,如果今天不到这里来跟罗星谈谈,真的不知道怎样去面对爸爸及以后的日子。有一个能说自己笨的好朋友,还真不是件坏事。
虹羽从那清雅幽静的小院里走出来,不一会便到了自己家所住的那条小街。她觉得那条自己从小长大的街道,此刻突然显得那么灰蒙蒙的,就象自己从学校出来时的心境一样。她发现自己发现了一个关于这座小小古城的秘密,在这一大片灰蒙蒙的街道尽头,有一座碧绿的小院,这两个绝然不同的世界,竟然是由一条不用二十分钟即可走完的曲折小路连接起来的。
她的感觉很奇怪。她不再觉得到了世界末日似的悲观绝望;也不再觉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似的憋胀难受;更不再觉得受了整个世界欺骗似的委屈难受。现在,她觉得世界上的事情,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只是自己不知道,或者说从来未曾经历过而已。就象盐是咸的,醋是酸的,黄连是苦的,辣椒是辣的一样,本来各是各的味儿,自己硬是要把它们都通通认为是甜的,那又怪谁呢?难道是它们欺骗了你吗?它们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甜的。她很奇怪自己的想法仅仅在四个多小时前后,竟然会如此截然不同。这几个小时中,她只不过从那条灰色的小街走到了那座绿色的小院;只不过跟罗星一起摘了一些菜,吃果实的蔬菜和吃叶子的蔬菜;只不过听罗星扯了一会儿种菜经、撒谎经而已。哦,还因为手上有泥,用那不旱井中的水洗了洗手,末了,又洗了洗脸。难道,那井的水脉真的通向莲山寺老龙潭铁树井吗?难道那井水真的有清心明目的神奇作用?难道真的因为凡人的痛苦跟那条被“天条”锁了千百年的老孽龙的痛苦比起来不值一提,而自己的痛苦就在老孽龙的嘲笑声中烟消云散了吗?不管怎样,凌虹羽不再觉得自己飘乎乎的象一只浮在空气中的小蜻蜓,只想着能停在最遮风蔽雨的小树枝上。而更象一只小蚂蚁,几只脚踏在实实的土地上,忙忙碌碌地想要找寻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了。
到了家门口,虹羽定定神,一下推门进屋。立刻传来爸爸的声音,他一定盼错好几回了。
“虹羽,放学了吗?”
“是的,爸爸,放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