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后陪着文帝款款地走了出去,清都长公主仍是神色恍惚,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日。白芷见着担心,低声道:“公主,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方才做那个梦,我还没说完。”清都长公主幽幽地道,“我还梦见慕容大哥了。”
白芷变色,朝外面看了看,见无人方道:“公主,别说了。我知道你对慕容将军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可是我们不是不想救他,是他自己不愿意啊!”
清都长公主缓缓摇头,道:“是我害了他。他都是听了我的话……我本以为,他对皇上忠心,又替皇上立了那么多功,皇上总该放过他了吧。可是,都隔了那么多年了,皇上仍然没忘,非得要杀他不可……”
白芷凄然道:“公主,那是平原王哄了你,怨不得你。”
清都长公主一笑,望着那灯芯,正好爆出了一朵灯花来。“是哪,我怎么就能信他呢?我怎么就信他了呢?……差一点儿害死皇上,又害得霂儿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怨了皇上一世。到得如今,竟还害了慕容大哥屈死……”
白芷落泪,道:“公主,这不是你的错。”忽地道,“公主,你说,陛下他知道么?”
清都长公主摇了摇头,道:“知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要紧?”
白芷默然,最后道:“公主,你放心,慕容将军至死也不会怨你一分一毫的。”
清都长公主道:“我倒是宁可他恨我怨我。他越是这样,我便越难过……”声音越来越低,道,“白芷,你还记得吗?以前景穆太子还在的时候。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根本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去想。那时候,有先帝在,有景穆太子在,我处处被疼着宠着,压根不用去操心……”
白芷泪又流下,凄然道:“公主,你现在有皇上,还不够么?”
清都长公主喃喃地道:“濬儿?是啊,我有濬儿。可是……可是我呢?我自己又到哪里去了?……看景风走的时候那样子,我突然想起来,她实在很像我年轻时候。可是,我比她还不如,她要走是自己选的,我……”
白芷又急又伤心,叫道:“公主,你别说了,也别多想了!”
“白芷,我那个梦,梦见了很多很多。”清都长公主道,“很多我早就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我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是,可是它们还在我脑子里面。”
“啪”地一声,一样东西跌在地上。白芷捡起来一看,脸色大变,道:“公主,怎么会还有这东西?!”立时拿到烛火上便烧了,鼻端立时闻到一股闻之作呕的焦臭味道。见那物尽数烧光了,白芷忙去开窗,又在香炉里投了一大把沉香。
“天意啊!谁能料到一场地动,却把灵岩石窟那处给震开了?进去的偏偏又是淮儿,换谁都能杀了,他看到我又能怎么样?”清都长公主道,“我也没想到斛律昭仪她身上还留着……我就不该留着她的!哼,我上次听淮儿讲些江湖上的异事,说见过把罗刹像纹刺在人的背上,再把人皮给剥下来制成宫灯,挂起来给人赏玩。斛律昭仪是想有朝一日也如此,把事儿昭告天下么!哈哈,哈!哈哈哈……白骨观,哈哈,白骨观!”
听清都长公主笑得凄厉,白芷是又急又怕,又不敢高声,道:“公主,别说了!再别说了!皇后就在外面,一会就进来了,可别让她听到。这事儿,谁都不该再记得!”
“可就是有人还记得!”清都长公主笑道,“皇上原不想杀乐良王的,我也不想。可既与这事有了干系,又怎能不杀?皇上虽然不说,心里必定是不好过的。”
白芷低声道:“皇上又怎会为了乐良王的事怨公主?”
“……白芷,传我的话,在灵岩石窟再做一场法事。”清都长公主眼望殿外,缓缓地道,“我亲自去。”
白芷低头,半日,道:“公主是为了慕容将军么?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毕竟,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清都长公主笑道,“慕容白曜一生为国征战,死后还得这等污名,我……我实在对不住他。”
白芷低声道:“只望下一位皇帝能替他平此冤屈。”
清都长公主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唉,也算是为了万寿罢!皇上说得对,他那心肠,不合生在咱们家……”
忽听见殿外远远传来乐声,苍凉中又带着些幽咽悲凄的调子。夜深人静,在这宫里听得实在清楚。白芷侧耳听去,奇道:“这不是沮渠昭仪在吹吗?宫里只有她有那样的笙。”
清都长公主神色恍惚,喃喃地道:“纵有碧玉笙,也引不来天上的龙。”
白芷道:“皇上不是去她宫里了么?难不成皇上又走了?”
“……若皇上在,那怎么着也不会吹凉国的曲子,像什么呢。”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定然是坐了一坐便走了。”
白芷道:“为什么?皇上既已去了……”
“灵泉池听到的话,总归让皇上心里对沮渠仪平有些歉疚。只是又能如何?”清都长公主笑道,“把右昭仪之位给了她,也就不过如此。”
白芷道:“我还是不明白,皇上去了为何又要走。”
清都长公主悠悠地道:“若今晚留下来,皇上那可不知道怎么交待了。”
白芷笑道:“皇后再怎么也不会……”她陡然住口,只听脚步声细碎,皇后带着秋兰进来了,在清都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姊姊,你们在说什么?”侧耳一听,道,“又是她啊,又吹起来了。还嫌这宫里不够愁么!皇上不是去她那儿了么,还吹什么吹!”
清都长公主笑道:“定然是去了又走了,否则她怎会吹这曲子?”
“爱去哪去哪,我才不管,我陪姊姊就是。”皇后笑道,“好久都不曾这般了,咱们好好地说会儿话。”
皇后本来就是生得眉尖若蹙,不愁都有些轻愁的模样,但清都长公主这时看她,总觉着她眉目间比平日更多了些忧色。便问道:“霂儿,你有什么心事么?”
“姊姊,我今日是看着皇上过来,才跟着来的。”皇后道,“我是想跟他求个情,特意跟他凑到一路的,却讨了好大一个没趣。”
清都长公主道:“出什么事了?替谁求情?”
皇后眉尖轻蹙,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皇上突然要杀耿嫔。已经把她移至别宫幽禁起来了,麒麟官守着,谁都不让见。”
清都长公主道:“耿嫔?她在宫里多年,一向谨慎。皇上杀她作什么?她家里没什么事啊,不是上回出巡的时候还加封了她兄长么?你是不是弄错了?若皇上真要赐死她,还拖着作什么?”
“我觉着是皇上想问她什么事,才拖到现在的。我跟耿嫔一向不错,就想替她求求情。”皇后道,“皇上却说这事跟我没干系,叫我不必理会,也不准我去见她。姊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什么时候变这么无情无义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说什么!”低头半日,道,“你别管了,我明儿问问皇上去。耿嫔向来不打眼,但也安份,能劝便劝吧。但我只怕……”
皇后道:“姊姊若是知道缘故,那便说啊,急死我了!”
“你既跟耿嫔不错,那,你告诉我,宫里嫔妃你都不怎么答理,为什么就跟耿嫔还不错?”清都长公主问道。
皇后一怔,道:“姊姊不知道么?耿嫔出身钜鹿耿氏,家世若算上去是极有根本的,原出自姬姓。周天子时候,封同姓人为耿姓,为诸侯国。后来被晋所灭,但这一支是传下来了。你别看她一天就知道做吃的,其实是渊博得很,我上回还借了她些书看呢,可珍贵着哪。别的嫔妃,像冯昭仪,还是入宫之后粗学了几个字。死了的尉昭仪,虽说成天诵经,有一回我顺口问了她几句,她压根不明白自己念的是些什么。我能跟她们聊什么?只有耿嫔不同,我自然跟她好些了。”
清都长公主听着她说,微微一笑,道:“那你是连姊姊我都看不上眼了。”
“那怎么能比!”皇后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姊姊和皇上岂是那些代族勋贵能相比的?”
“那还多亏了你兄长。”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可没皇上那么爱看书,只是跟你兄长在一处久了,不读也得读上几本。有这样的良师,又怎能不学到几分?”
皇后道:“姊姊有什么好自谦的!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姊姊,耿嫔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啊?”
“别问啦,皇上说得没错,跟你没关系。”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声,道,“你也别再求他了,没用的。若是后宫那些事,皇上自不会介意,但若是跟江山社稷相关,赐一个妃嫔死,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这一回怔了良久,慢慢笑了起来,道:“吕玲珑说,天底下女子能指望的最大的福气,我得了。这是福气?历朝历代的妃嫔,都是想求皇帝的恩宠,即便皇上不喜欢,能有子嗣也好,总有个盼头。可我们呢?不过是在这皇宫里等死罢了!子贵母死,汉武帝时候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制了,非得要守不可?”
清都长公主叹道:“那不过就只能拼各人的命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听那碧玉笙吹出来的曲子,也不知越过了几重宫室飘来,便似陇头流水,悠悠流过。
“过几日我要在灵岩石窟做场法事,就替耿嫔一起做了吧。”清都长公主终于说道,“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皇后闭目,半日,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清都长公主道:“你说什么?”
“皇上如何,早已与我无干。”皇后道,“我只求他一件事,死后送我裴霂回裴氏祖坟,绝不袝葬云中金陵!”
忽听得文帝的声音在殿外道:“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自然守信。”
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忙要起身,只听文帝又道,“霂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一起说了!”
清都长公主伸手拉皇后,示意她不要再说,皇后却道:“好,陛下要我说,我就说。说了陛下要生气,我可不管。”
文帝道:“你说。”
皇后默然片刻,一字一字地道:“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清都长公主怒道:“霂儿,住口!”扬手要打皇后,只听文帝道:“姊姊,罢了。”隔了良久,听文帝冷冷地掷出了一句,“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见文帝拂袖而去,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便欲起身去追,突觉脑中晕眩,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秋兰白芷都大惊,慌忙扶住她。只听殿外文帝喝道:“赵海!起驾,到鹿野苑!”
赵海见势不好,劝道:“陛下,这大半夜的,去崇光宫是为什么?不如明日再……”
“定窟居禅!”文帝扔下了这四个字,赵海哪敢再问,赶紧去传车辇。清都长公主又是急,又是怒,回头道:“霂儿,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和皇上还要怎么待你?”
“我要的,你们答应了却食言。”皇后泪如雨下,叫道,“这一辈子,我都不原谅!”
她掩面奔出,清都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倒在榻上,喃喃道:“到底谁是竹心?谁是柏心?……”
秋兰和白芷双双跪在她榻前,泪都已落下。
尾声
邺都大牢。
苏连带了众侯官进来,狱卒们早已退在一边相候,连大气都不敢出。朱习偷眼左看右看,没看到吴震的影子,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道:“是苏大人到了!”
苏连冷冷地道:“吴震呢?”
朱习见苏连脸色如霜,只吓得说话都说不全了。“苏大人,我们吴头儿他……”
苏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不在就不在。慕容白曜在哪里?”
这时吴震一路跑了过来,口里叫道:“阿苏,阿苏,我在这里!来了!来了!”见苏连冷冷盯他,吴震忙收了笑容,躬身行礼,道,“苏大人,下官来迟了,恕罪,恕罪。”
苏连哼了一声,道:“吴大人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震苦着脸,道:“苏大人,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慕容白曜押在这邺都大牢,没一天消停过。一天劫狱的来几起,我刚才就是四处亲自巡察,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我可担不起啊!”
苏连嘴角略动了一下,似是想笑,那缕笑意还没现出来,又收了回去。“还算你聪明。”
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忙跟上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来了最好,赶紧把人提走,我每天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我自从知道你要来,真是等得你脖子都长了!”
苏连笑了一笑,道:“人人都对我苏连避之唯恐不及,你反倒盼着我来了?”
吴震干笑,道:“那不是有一阵没见了嘛。哎,你最近怎么样?”
苏连横了他一眼,道:“我可告诉你,别当着人对着我大呼小叫的,你是真不怕跟侯官扯上关系?”
吴震笑道:“有明淮在,我怕什么?”
苏连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脸倒真够大!”
吴震道:“明淮陪公主和皇后来邺都,也没来见我。我呢,日日都不敢离大牢,他也不够朋友,不来看我。”
苏连道:“谁来大牢见朋友!慕容白曜我这就带走,你不就也清闲了?”
吴震沉默片刻,刚才笑嘻嘻的神气全然自脸上不见了。“你路上也小心些,慕容白曜旧部不少,替他叫屈的也不少,怕是路上还不得消停。”
苏连笑道:“这你倒只管放心,若是真有人来劫,我一剑把慕容白曜杀了便是,只说要我把人带回京都,可没说要死的活的。死人总不会有人来劫了吧?”
吴震目瞪口呆,答不出话来。这时已走到死牢尽头,吴震吩咐狱卒开锁,打开铁门。慕容白曜坐在牢中,手足戴了铁镣,脸色憔悴,但仍颇为勇悍威武。
慕容白曜看了一眼苏连,淡淡地道:“是苏大人啊。白鹭到了,我的大限是不是也到了?”
苏连微微一笑,道:“慕容将军言重了,苏连领命,要把将军送回京师,自有陛下处置。只是……若将军在路上有甚么异动,也就不要怪苏连不敬了。”
苏连一个手势,众侯官将慕容白曜带走。脚步声与铁镣声渐渐远了,只余下苏连和吴震两人站在牢门旁边,火把光摇晃,映得四周明暗不定。
苏连缓缓地道:“吴震,我看这慕容白曜在大牢里,你待他也不薄啊。一般人进了这地方,哪里还能是这形容。”
吴震淡淡地道:“总归是一代名将,反正是要死了,给些体面又何妨。你我心里都知道,慕容白曜又哪里有什么谋逆之心?”
苏连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是在谁面前说这话?”
吴震笑了一笑,道:“侯官之首,苏连苏大人,我没说错吧?连皇亲国戚,都惧你三分,你可知道他们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苏连冷冷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侯官之首,监察百官,我又怎会不知道别人背后如何说我?”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你就真不怕不得好下场?”
苏连道:“吴尉评吴大人,你这番话,今日我只当是没听见。若你再有这些胡言乱语,传了出去,我怕下一回在这个大牢的就是你。”
吴震笑道:“若有阿苏来替我送终,倒也不错。”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一区区五品廷尉评,也配我给你送终?”
吴震忙道:“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苏连瞪他一眼,转身走了。吴震怔怔站了片刻,方走了出去,见朱习正在擦汗,便问道:“都走了?”
朱习忙道:“是,是,走了。吴头儿,你躲哪里去了,就留我在这里?真是吓死我了。原来这位就是那位……那位……”
吴震白了他一眼,道:“什么这位那位的!”
朱习赔笑道:“我是说,看起来实在不像传说中的……”
吴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旁人这话可真没说错。”
朱习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看吴头儿跟这位……苏大人似乎有交情?”
吴震叹一口气,道:“谁敢跟侯官有交情。”出神片刻,又道,“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吗?好不容易慕容白曜这尊佛是送走了,我也得睡一觉了。”
朱习笑道:“吴头儿尽管放心,慕容将军那尊佛送走了,我们这里自然也太平了。”
话未落音,只听到狱卒来报,道:“又有人来劫狱了,正在门口打呢!”吴震只摇头叹气,一脸不快地道:“不是说马上就太平了吗?”
朱习陪笑道:“吴头儿辛苦了。苏大人来押送慕容将军回京,必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外面的人,怕还是认为慕容将军在我们这里。
吴震想了一想,道:“要不我们贴张告示在门口,就说慕容白曜已经不在了?”
朱习咳了一声,道:“吴头儿,你觉得,旁人会信吗?”
吴震道:“……罢了罢了,等苏连走远,消息自然会传出去。你也留意值守,我今天晚上还是不睡了吧。”
朱习笑着道:“大人你辛苦了。”
吴震瞪他一眼,道:“谁叫我手下都是一群没出息的!”
苏连一行人这夜行至常山郡,宿在太守府中。太守知道厉害,自然着意得很,生怕出事,调了数百精兵,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慕容白曜正闭目养神,忽然睁眼。只见窗户推开了一半,窗纸之后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这晚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那人影便像要化在雨中一般。只听那人影低低地问道:“将军可还好?”
慕容白曜缓缓道:“你不该来这里。”
“将军不必替我操心,不是苏连一个人能住这里的。谁回京城不打这儿过呢?”那个人影说道,“长公主请将军放心,她并没打算不管将军。只是若求皇上恩宥,必适得其反,我等会设法救将军出来,请将军稍安勿躁。”
慕容白曜微微一笑,道:“我若逃了,皇上总得疑她,虽不会怎的,总误了她跟皇上的情份。请转告她,不必救我了,我也不会走。”
那人影迟疑片刻,道:“将军知道公主的脾气,恐怕她不会听的……”
“公主念旧情,不管是对武威长公主,还是对我慕容白曜,我心领了便是。”慕容白曜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吧。别撞上苏连了。”
“我自会禀告公主,将军也请多保重。”那人影淡淡地一闪便不见了,慕容白曜眼望前方,却神情恍惚,眼里所见的哪里还是四周的粉白墙壁,看到的都是平城外面鹿苑一望没个边的及膝深的碧草,春天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长草便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
一个红衣少女骑了一匹红马,奔得便跟风一般。她两颊晕红,头发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却更是明艳如海棠。慕容白曜拍马追她,叫道:“公主,你慢些儿,我可追不上你那匹御赐的马!”
红衣少女回头笑道:“慕容大哥,你再不快些儿,我就不等你了!”
“我知道今儿太子回京,但公主,殿下他没这么快,你不用着急哪!”慕容白曜叫道。红衣少女哪里理他,一提马缰,奔得更快了,笑道,“我就要赶在他之前回城,我要站在白楼上面,看着他回来!等到他登基,我还要陪着他一同去西郊,蹋坛绕天!”
一点红影越奔越远,一路上了宫城外的白楼。桑乾河自城外穿过,一路流向远处,在阳光下闪耀如明镜。
《九宫夜谭是九宫三部曲的第一部 ,事实上,在我看来,它只能算是一个序章,刚从江湖边缘走进宫廷核心,各方势力代表刚刚亮相完毕,男主角裴明淮也才完成他心路历程的跨越思想升华……。当然,作为《九宫夜谭这个故事本身,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天鬼的boss已经现身,而九宫会的boss事实上已经在《九宫变给出答案了,还没看出来的真不能怪我。包括关于斛律昭仪“白骨观”离奇而死的谜团,也给了明确的线索,就看读者是不是细心了。
我曾经看到过读者发表过一句评论,说:可不要像《七种武器那样,搞到最后都没能灭了青龙会。九宫会和天鬼的存在,是与北魏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的,是政治性的存在而非江湖帮会,我相信看完整部《九宫夜谭,读者应该会有一个比较清楚的认知,不能用武侠小说的情形去衡量。九宫会和天鬼自然是虚构的组织,但是支撑它们的历史背景是非常现实的。
从2017年底开始,“现实主义题材”这个词极端频繁地进入了我们视野。2018年初,《光明日报的一篇《现实主义题材成为主流对“现实主义”作了一个官方定论这话说起来都愁,这难道不是常识么?。现实主义不止是现代题材,现代题材也不等同于现实主义,放到古代背景,重要的就是“尊重史实、认真阅读历史,才能抓取到历史事件背后的人文精神与文化价值”。
实则作为小说,不可能做到完全遵照历史。小说的写法跟做学术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做学术一是一,二是二,没有通融的余地。但小说不一样,哪怕明知道这个地方不能这么写比如,北魏并没什么“侯爷”“公爷”的说法,“哥哥”这称呼也是不恰当的,但有时候行文也还是从俗了,只能说在能尊重的细节上尽量规范。一个比较愁人的典型例子就是北魏前中期不流通钱币更不要说银两了,大都是以物易物,绢是比较普遍的交换物,但这个要写起来就不好表述,只能在合适的时候提一提表示一下时代感,比如《锁龙魂里面说买凌羽花了十二匹绢,当时买一头牛要二十四匹绢,镇兵一年的军饷是十二匹绢,买人要多少钱实在于史无载,十二匹应该差不多吧……
其实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内在精神的反映,应该能够真实传达该时代的意识形态、文化传统,在史料缺乏或史料真实度欠缺和逻辑性差的情况下允许改写和虚构,但要尊重历史背景,参考历史事件,以历史人物原型为基础,有一定内在关联性,不能太过胡编乱造。十六国南北朝那一段,真的是史料匮乏,《魏书又是出了名的笼统,很多事和人于史无载,这能从目前发掘的少量墓志上瞥见端倪。能用的史料都用了,整个九宫系列是架构在这么一个历史背景上的:坞壁林立,北魏朝廷不得不采取宗主督护制进行区域自治,最终是以消亡宗主督护制坞壁为直接代表,代之三长制达到对地方的实际控制为目标,这个目的达到了才能谈接下来的改革。只不过做为小说,我不能当成论文来写,过度发散,议论过多,所以这些概念是以“九宫会”的兴起和消亡推动情节来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