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妃娘近到窗边,这才看到课室里的情景。
夯土旧泥房,她今天让人帮着做的黑板,一张讲桌,讲桌一侧摆着一盏大灯,不算太大的课室坐了满满当当的人,什么年纪的都有,年长的三四旬,年少的瞧着也七八岁模样,坐着的凳子也是五花八门,孩子靠前边几排坐,大人靠后边坐。
桑萝大概是在说第一次开课的致辞。
“熟悉大兴庄的人或许知道,大兴庄原本有个小小的学塾,是庄里孩子读书的所在。开办这个职工子弟学塾算是临时起意,原因是小南庄赵家阿奶和北庄两位婶子寻到我这里,想把自家几个孩子送到庄子里来读书识字。”
“诸位如今看大兴庄人人读书识字,事实上只在数年前,我想教小叔和小姑读书识字,那时去县里问笔墨纸砚,哪一样都不是我们这等小户人家用得起的。我侥幸会投胎,生于北边庶族,家里有族学可上,略识得些字,当时是买了一支毛笔,一块最便宜的墨,归家做了竹简,以石为砚,自己默下了一本《千字文给小叔小姑启蒙,先时只教他兄妹二人,后边带着村里的孩子一块儿教。”
“这是我识字,能有本事教得了他们,然而不管是前朝大乾还是如今的大齐,绝大多数的农户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便是朝廷办学,又有多少人供得起?”
“我深知普通百姓能有个读书的机会不易,赵阿奶和两位婶子家中都有人在我家里帮工,她们认识得到读书的好处,求上门来,我便想着我底下还有两间铺子,一间作坊,帮工五十余,你们或是你们家里的孩子,想不想读书识字呢?便是由此动念,办了这个子弟学塾。”
范妃娘旁边有人颇激动,小小的声音里压不住的兴奋:“娘,娘子说的是你!”
范妃娘下意识转头看一眼,天色很暗,但仍看得出来,旁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再旁边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
课室里桑萝的声音再度传来,范妃娘的注意力便又转到了课室里边。
“民以食为天,田地里的农事是大伙儿生存的根本,所以和别的学塾不一样,咱们这个学塾定的是夜晚上课。”
“五十余工人,名额一百一,实际报名人数四十七人,说实话,能有四十七人报名其实已经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期。不过……”她说到这里一顿,笑与下方众人道:“诸位可以看看你们的同学,可发现了什么?”
课室里学生们转头四顾,面面相觑,课室外的人也抻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桑萝笑笑:“四十七个学生中,其中一半都是我大兴庄人,且大多是大兴庄年龄大的人,因为大兴庄的孩子在白日里另有小课堂,也就是说,其余各村总报名人数不过二十余。”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而后在课堂里扫过一圈,指了赵大的长女,道:“大丫儿,你来说说,你家里兄弟姐妹有几人报名来读书了?”
赵大丫忽然被点了名,站了起来,十五岁的大姑娘了,面上有些赧然:“六个,加上我小妹和堂弟原就在娘子家读书的,我家现在八个孩子在大兴庄读书。”
人群中哄一下喧腾了起来。
八个???!!!!
就连范妃娘都惊住了!
她对歙州的民生还是颇为了解的,可……这是歙州乡民?
才这般想着,听得里头桑萝笑着又道:“好,那请赵家兄妹站起来一下。”
桑萝话才落,赵大丫左右两边,赵家兄弟五个唰唰站了起来,好家伙,那叫一个人高马大,最大的那一个看着好似都已经过了十八了,这是已经分到田的丁男了吧?
桑萝道:“诸位看到了,赵家几个孩子其实个顶个现在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了,须知当初我并无办夜校的想法,家里的学塾是白日授课的,便是一天只是半个时辰,加上路上来回耽搁,也要误不少农事。诸位想没想过,赵家想让这几个已经能顶事且顶了家里大半劳力的孙儿孙女都来读书,原因何在?”
桑萝问这话时,甚至是侧了侧头对着门外人问的。
原因何在?
门外现在瞧热闹的有一小半是家里有名额但一个没用的,也有家里有两个名额但只给七八岁的儿子一个的。
哪里能懂赵老汉和赵老太太的脑回路啊?
课室外无人能答,课室内有个八九岁的孩子说:“读书识字好,有出息。”
几个小孩儿都应和。
桑萝再问:“怎么个有出息法?”
把几个答话的孩子给问住了,先头说话的那个挠挠头,道:“不知道,我爹娘是这么说的。”
桑萝笑笑,又看向赵大丫,道:“那大丫儿说说,你爷奶、爹娘和叔婶们怎么舍得让你们兄妹几人都来读书的。”
赵大丫愣住:这是可以说的吗?
那神情懵的。
桑萝一瞬看懂了,笑道:“但说无妨。”
赵大丫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家小妹和堂弟在庄子里读书,看到庄子里会读书识字算账的能出去跑商,跑商工钱很高,比种地赚钱得多,我爷奶爹娘就想着我们兄妹几个也能多认些字,往后娘子庄子里要是再招人,许是能用得上我们。”
很机灵的,捡重点说了,几天赚一千文什么的没说。
她话音一落,外边一帮女工愣住了。
这是她们完全没想到的方向啊!!!!家里有十几岁孩子但没给报的脑子有点发懵了。
桑萝觉着效果差不多了,笑着请赵家兄妹几人坐下,这才望着课室里众人道:“说到点儿上了,读书的出息在哪里?往大了说,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增进知识,大齐鼓励读书,开科举取士,读书读得好了,你甚至可以科举为官、安邦治国、改换门庭。”
“当然,这话颇远,这对孩子的天赋、后续的努力、家中的财力有很高的要求,咱们往小些说,你会识字算账,便是进城找份工也要比目不识丁的容易得太多。”
“别家我不知道,在我这儿,我两家铺子的伙计就都是识字的,在铺子里做伙计,品名价格牌上的字需要认识,每日交接货物,十日一盘点都需要上账,能写会算才能胜任,这样能写会算的伙计在我铺子里一个月工钱是一贯。”
一贯钱!!!!
课室里的、课室外的,除了大兴庄的人全都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不知道呼出来了。
别以为谷子卖一百九十文一斗,一贯钱就不值钱,不,一贯钱值大钱了!
粮价只是眼下战乱的影响未平才这样,涨起来疯,落起来也快,太平年月谷子六十文一斗。
一贯钱,壮劳力农闲到码头扛活一天也就得个二十文左右,还得是力气大扛得了大包。
从前各种税收得高,农人一年到头未必存得下一贯钱来。
大兴庄的两家铺子他们谁不知道?特产铺那边甚至是个小娘子做伙计。
一个月一贯钱!
都傻眼了。
脑子转得快的再一看课室里边大兴庄一群爷们妇人全都在里边做学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读书,哪里只是读书啊,抢的是以后的工作啊啊啊啊!!!!
他们真傻,脑子都没转过大兴庄的人,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