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给章蔓清打帘子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俞师爷和秀娘两人坐着沉默无言,气氛压抑,便猜到秀娘已知家中变故。
秀娘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
章蔓清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家人,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连结,是她唯一的依靠。可她对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留恋。
她决意用尽所能去护这家人,算是对她鸠占鹊巢的“章蔓清”一个交代。与此同时,何尝不是护住鹊巢里的自己。
毕竟,这个世道的死法,实在花样繁多,何况是女子。若能体面些,少受些罪才好。
眼角扫到秀娘背上的包袱,干脆直接说事:“秀娘姐姐,合同契都拿到了?”
秀娘赶紧将包袱递过去,夏荷接过,放在书桌上。俞师爷将书桌的东西略挪了挪,腾出地方。
章蔓清上前解开包袱。里面的合同契一张张保存完好,连档存清单都在。
旁边俞师爷瞧见清单,捏着胡须眯了眼:“秀娘,这档存是直接从府衙拿的吧?”
秀娘瞧了眼章蔓清,见她亦抬头等着她回话,便答:“是,廖同知取来的。”
章蔓清看了眼手中的清单,扭头问俞师爷:“先生,这单子是府衙的?那这些合同契,全是原件?”
俞师爷点点头。
廖同知若肯帮王爷……
“秀娘姐姐,你在外面可听说瘟疫药官司了?府衙如何处置?”
“王爷就提了一嘴,说是府衙估计会拖些时日,安仁堂可借此调查清楚。”
看来郭二的损招儿还算有效。
“不过,我跟着廖同知往府衙取档存的时候留心听了,”秀娘一以贯之地知无不言:“嘿嘿,府衙可热闹着呢。”
“带头闹事那个,叫什么曾庆财的,收押了,自个儿招了一直觊觎他舅舅的船,为财才跑来官府闹。但一直喊冤,说他舅的死肯定跟他无关。丁通判吧,便用那曾庆财自己的话,说是人命关天,肯定得好好查,仔细查。”
真是拖延有术。
“不是说苦主有十余位?”
“其他人啊,嘿嘿。你知道丁通判最后扯到哪儿了?”秀娘说得兴起,连说书的伎俩都用上了。
“我又出不去,哪儿知道!”章蔓清白她一眼。
秀娘根本不在意,听书的只要有回应就行。自顾自说:“广南府里的药,安仁堂说没那么多药煲汤碗家伙什儿,都是合着市舶司一同施出去的。一扯市舶司,底下便没人说话了。”
章蔓清心里一紧,和俞师爷对看一眼。俞师爷摊摊手,表示并不知情。
当时他们和郭清商议的,不过是把喝药的器皿扯进来。至于扯到市舶司……施药和施粥同时,喝了粥再盛一碗汤药,合情合理。
若这丁通判不是知道点什么,那真算将通判一职做得胜任有余!
章蔓清无暇多想,取出所有合同契书,略一思索,看向俞师爷斟酌着问:
“先生,您看这样可好?所有合同契您先过一遍,大致分为断骨与典卖。我让两个丫头,将买卖价钱抄录下来,最后我来算两者价钱差异。”
俞师爷眨了眨眼。如此有两处至为关键。
其一,田地大小、类型不同,价钱亦有差异,需分门别类计量。
其二,算学不易,可不是她平日里庶务会账。
就她带着两个丫头,做得了?
俞师爷将信将疑,缓缓点了头。刚坐下便听见章蔓清吩咐夏荷与春棠:
“你们两个,这样,这里写田地大小,这里,注明是否熟地,最后这里,写上成交价钱。”
俞师爷瞄了眼,纸上被章蔓清划了几条线。这是归类的意思。剩下的推算,全由她一人来做?
“先生?”
俞师爷被章蔓清唤回了思绪,见三人都备好架势等着他清理断骨与典卖。便赶紧拿起合同契,凝神细读。
章蔓清亦取了纸笔,一面将夏荷春棠归类的再确认一次,一面用自己熟知的方法和数字记录下来。
适才俞师爷担心章蔓清能否演算清楚的时候,章蔓清反倒在担心俞师爷将断骨与典卖区分开来可有难处。
都低估了对方。
不过一个时辰,俞师爷看了近一半档存,抬头见章蔓清拿着纸笔写写算算。更令他惊讶的是,算盘都不用?
另一边,章蔓清草草计算之余,瞟见俞师爷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区分一份契书是断骨或典卖。心底佩服之至!
合同契里,字里行间,除却断卖,还有永卖、绝卖、杜卖、根卖,诸如此般十余种叫法。除此之外,还需看清上手契约,确定卖家拥有田根。
能在这些兔子洞里出入自如,也就只有猞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