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门派比武即将开始，准备事项明明都已妥当，本该在院子里养精蓄锐的殷铭却又要出门。

灵曜再也受不了了，这才忍不住出声质问。

其实他当时想问的是，殷铭是不是后悔跟他在一起了，才会一直逃避他，可开口之后却只敢问此行要去找谁——

他怕殷铭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意味着，殷铭真的不要他了……

幸好一切只是他想多了。

再后来他好不容易能跟殷铭亲近，这条黑色蛟龙却早不破壳晚不破壳，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打断他的好事。

说对它没有怨念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殷铭竟然说，要叫它萌萌……

灵曜立即就想起了那句话——‘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叫萌萌’……

殷铭既愿意主动将这个名字赋予这条蛟龙，那是不是代表着他把这条蛟龙当成他们的孩子了？

原来他和殷铭也是可以有孩子的！

灵曜忍不住双眸发亮，既然是他们的孩子，那它就必须叫萌萌！

……

思绪回笼，灵曜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那时候的自己该说不说也是挺幼稚的。

如今想来，确实让它一只刚破壳的小兽承受了太多。

不过自那以后，灵曜就再也没有对琥珀和龙蒙有任何区别对待了。

毕竟两小只都是他和殷铭想要拼尽全力去抚养，让它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长大的……他们的孩子。

是以不论是吃食，还是于修为有益的丹药与天材地宝，该给琥珀的，龙蒙也同样会有一份。

只是琥珀先天不足，龙蒙能轻松做到的事，琥珀通常都需要付出双倍努力才能达到同样的结果。

但琥珀却从未对此有过怨言，甚至每天都乐呵呵的，愈加惹人怜惜。

感触之下，灵曜对琥珀总会下意识多关注了几分，而龙蒙处处优异，正好也不需要他过多操心……

却不想因此却让它误会了。

灵曜眼中的龙蒙，优秀，沉稳，乖巧，礼貌。

是一个令人骄傲的毛孩子。

而在他和殷铭的照料下，琥珀也在一点点变好，一切看起来十分圆满。

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和谐有爱地生活下去。

直至灵曜不经意瞥见龙蒙满眼艳羡地看着被他和殷铭围绕抚摸的琥珀，这个假象才终于被打破。

刚开始灵曜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只以为遭遇如此劫难，再坚强的人也需要慰籍，更何况龙蒙只是一只小兽。

于是也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抚。

却不想它忽然红了眼眶，说对不起，是它没有保护好琥珀。

一如既往的乖巧礼貌。

可它当时的模样却莫名地让灵曜觉得熟悉。

像谁呢？

灵曜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神隐山之行，当殷铭受伤醒来之后，自己也是这么惶惶不安地向他道歉。

它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竟是与当年的他逐渐重合。

甚至它眼中的渴望和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纠结，也与当初的他如出一辙。

亲身经历过，所以灵曜比谁都清楚龙蒙那时的感受。

担惊受怕，自卑敏感——

担心会被抛弃，不仅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错，还连累了在意之人因自己受伤。

可那时的灵曜是被之前的反派故意打击报复才会越来越不自信，龙蒙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灵曜自觉平常待它不薄，更未曾虐待它，凌辱它啊……

灵曜原本是真的不能理解，直至后来龙蒙又低喃了一句，他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恍然大悟。

原来在它心里，他们只喜欢琥珀，而对它的好只是因为它是他的契约兽。

它害怕自己会被抛弃，所以努力地扮演好契约兽角色，乖巧地听从命令，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职责，不敢多有逾矩……

意识到这些时，灵曜其实是有些错愕的。

难怪从未见到它如琥珀那般亲近自己。

还以为它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做太过亲昵的举动。

如今想来，礼貌又何尝不是一种疏离。

看来物质上的满足，并不能带来百分百的安全感。

没有清晰感受到爱意的孩子，也会容易变得自卑敏感，甚至自我怀疑……

会怪它不识好歹，倾心相待却不被理解吗？可究其原因，是他对龙蒙不够关心罢了，又如何能怪它呢。

是，灵曜并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觉得龙蒙足够优秀，所以并不需要过多关心。

可却忽略了，不管是人是兽，从来都不是一出生便能那么优秀的。

它拼命努力做到最好，不就是为了让在意之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吗。

可他却反而因此觉得，龙蒙如此优秀，不需要他过多关心……

这恰恰与它的出发点背道而驰。

可想而知，在付出得不到想象中的回应时，它有多难过。

才会一次次后退至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地自己舔舐伤口，独自黯然神伤。

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蜕变成如今的模样——

看似乖巧懂事进退有度，实则是不再对一切抱有任何期待，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灵曜轻轻叹了口气。他自以为一切都很圆满，没想到这平静的表象之下，竟还潜藏着如此汹涌暗流。

幸好今天出了这些事，让一切问题都浮出水面。

不然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察觉出不对，到那时，一切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其实殷铭之前也曾说过让他多关心龙蒙的状态，彼时他转头一看龙蒙一切正常，便也没有过多在意。

如今看来，养孩子方面他确实不如殷铭那般细心，能处处照顾到孩子的情绪。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养孩子，没什么经验。

此后他定会充分吸取经验教训，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度重演。

想到它方才又小声嘀咕说要努力变强大的话……灵曜走至青玉石床前，带来的阴影迅速笼住了玉床上的蛟龙身影：

“不好好睡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

龙蒙眼眸一暗，“嗷呜……”——【好的主人，我现在就睡。】

看着它倏然黯淡的神色与礼貌疏离的官方口吻，灵曜意识到这句话可能又让它误会了什么，便耐着性子在玉床旁的石凳坐下，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龙蒙一怔，下意识地否认道：“嗷呜……”——【没，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想。】

以它拧巴的性格定然不会轻易承认，灵曜轻叹一声，主动打破僵局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和对琥珀的态度截然不同，认为我只喜欢它，不喜欢你？”

龙蒙漆黑瞳孔闪过一抹慌乱，急切摇头，“嗷呜……”——【没有，主人，我怎么敢那么想呢……】

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心中的猜测又得到了佐证，灵曜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以它如今的状态，若是说得太过委婉，只怕它又会继续胡思乱想，还不如直白点告诉它，让它能安心休息。

“你听好了，龙蒙。在我心里，你和琥珀同样重要。”

“只是琥珀先天不足，需要照顾，而你很优秀，无需我刻意教你什么，你都能很快掌握精髓。”

“我很欣慰，也相信你能代替我保护好琥珀，所以才将它交付于你。”

“这不是主人给契约兽颁布的任务，而是一种对亲近之人的信任。”

“只是我没有问过你的想法便将这个责任强加于你，忽略了你的感受，你一定很委屈吧？”

龙蒙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低喃出声：“嗷呜？”——

【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主人一点都不喜欢我呢……】

从前不论自己做了什么，主人的目光永远都会停留在琥珀身上。

每次都是琥珀提及它，主人才会顺着琥珀的目光看向它，然后随意夸一句做得不错……

可这样反倒让龙蒙更憋屈难过了。

仿佛是在琥珀的施舍之下，它才能得到主人的一点在意目光。

屈辱更甚。

于是它越发讨厌琥珀，也更加讨厌得不到主人关注的自己。

没想到主人现在竟然亲口对它说，它和琥珀同样重要，还夸它真的很优秀……

灵曜看着它过于震惊的小表情，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它的脸。

他这只契约兽虽然黑乎乎的，但有时候也会露出很可爱的表情，不比毛茸茸的琥珀差。

想到今天这场祸事的起因，以及这也很有可能是龙蒙误会他的起源……灵曜转而拍了拍龙蒙的脑袋，认真将为何给它取名萌萌的原因一五一十告知。

“这个名字是我强加给你的，忽视了你的感受，抱歉。”

灵曜最后补充道。

“如果你想换一个名字，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愿改口的。”

龙蒙抬头对上灵曜鼓励的目光，那其中蕴含的真挚和温暖，照得它心底冰封的一角悄然融化。

原来主人为它取这个名字，并不是要故意为难它，而是将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不用了，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消失了，本应开心的龙蒙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它张口默了半晌，终究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灵曜看它露出茫然神色，知道这些话颠覆了它过去的想法，它肯定需要时间去消化才能彻底接受，也不急于这一时。

但至少现在的它可以好好休息了。

灵曜摸了摸它的脑袋，将最后一件事一并告诉了它。

“我方才去迷雾沼泽调查过了，你们之所以会与那四只小兽动手，是因为一只十境食梦貘在你们周围布下了怨念结界。”

食梦貘本身并无实体，向来靠寄托在修为比自己低的宿主身上，吸食对方的梦境修炼。

平时不显，但只要它想，随时都能操控宿主神志，掌控宿主身体。

这食梦貘此前便一直潜伏在那只九色鹿体中。

看到龙蒙与那四只小兽产生矛盾，它便想出了这么一招借刀杀人的法子，趁机清除未来的竞争对手。

当九色鹿即将离开自家领地时，食梦貘就控制了它的身体，躲在角落里看着六只小兽自相残杀，是以灵曜和殷铭才没有在流萤的庄园等到它的求助。

而身处它布下的怨念结界之中，所有的负面想法都会被无限放大。

因此六只小兽才会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龙蒙和琥珀身上的防护阵法也被这道结界压制了，直至碎裂后警示气息增强，才被灵曜捕捉到。

灵曜垂下眼眸，这事说来也是他的疏忽，等他将阵法的气息增强，以后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失误了。

得知真相的龙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难怪，它后来想想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就跟它们打起来了——

往常遭到调侃时，它虽然也会不高兴，但绝不会像今天这般冲动的。

还有它当时起伏不定的情绪，一度极端到想了结自己的性命，更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原来一切都是那只十境食梦貘搞的鬼。

“我已经将它从九色鹿的身体里揪出，顺手灭了，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至于你说你想变强大……”

灵曜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笑意，认真地看着龙蒙道：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尽管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肆意而活。”

“但不要太过为难自己……哪怕你不够强大，我也会护佑你们一生的。”

灵曜尽量将内心的想法都说给它听，让龙蒙能从中感受到力量，早点从自我怀疑的痛苦中挣扎出来。

龙蒙看着灵曜不掺半点虚假的目光，张了张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却终于敢大着胆子钻到灵曜怀里，呜咽着小声抽泣。

灵曜安静地陪着它，恍惚想起殷铭当时也是这么柔声劝他，赋予他告别过去的力量。

没想到他曾经感受到的温暖，有一天也能传递给他在意的人。

这样的感觉着实奇妙。

发泄了半晌，龙蒙的情绪终于好了些。

灵曜正想起身让它好好休息，机关转动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石门再次打开。

灵曜转头看去，殷铭正抱着琥珀，缓步向他们走来。

“琥珀一直吵着要来找蒙蒙，我实在拗不过它。”

殷铭开口解释道。

“是不是把蒙蒙吵醒了？”

殷铭歉意地看向青玉石床上的黑色蛟龙。

黑色蛟龙从灵曜怀里探出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头，“嗷呜……”——【没有……】

“啾啾～”——【蒙蒙说没有哦主人，我就说吧，蒙蒙不会怪我哒～主人快抱我过去，我要跟蒙蒙一起睡～】

琥珀适时地翻译道，又催促殷铭快点将它抱到青玉石床上。

殷铭无奈地将琥珀放在玉床上，叮嘱道：“蒙蒙身上的伤比你重，你小心点别压到它了。”

“啾啾～”——【知道啦主人，我会照顾好蒙蒙哒～】

琥珀小心伸出五条尾巴圈住黑色蛟龙，黑色蛟龙也乖乖地枕在橘白色的尾巴上。

“啾啾～”——【我们睡觉吧，蒙蒙～】

看着眼前的温馨场面，灵曜与殷铭相视一笑，悄然站起身。

龙蒙从恢复蓬松的橘白毛发中，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密室。

它蹭了蹭脸颊下的毛茸尾巴，伴随耳边灵狐均匀的呼吸声，安心地闭上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