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琢虽然喝多了,神智却还清醒,由着顾兰因将他搀扶上楼。进电梯时,他换了个姿势,不着痕迹地伏在顾兰因肩头,只是稍微偏过脸,嘴唇便擦着顾兰因耳垂过去。
顾兰因瞬间僵住,不只是脸上发烫,浑身每一颗毛孔都在往外喷热气。
“师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发着颤,“你、你是故意的吧?”
顾琢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像是送了一口热气飘进顾兰因耳中:“故意什么?”
顾兰因舌头打了个绊,愣是说不出话。
从一楼到九楼,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顾兰因却像过了半辈子那样漫长。她艰难地掏出钥匙开门,将半醉的顾琢扶回卧室,安顿在自己床上,正打算泡杯蜂蜜水给顾琢解酒,冷不防手腕一紧——被自家师父攥住了。
顾兰因就像训练有素的引导犬一样,立刻伏在床边,伸手摸了摸顾琢额头:“师父,你头疼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顾琢温柔地笑了笑,镜片从鬓角滑落,露出分明如画的眉目,那眼睛里好似含着一汪温水,浓密微蜷的睫毛轻轻一眨,眼角便沾上一点润泽的水光。
“小因,”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抚住顾兰因的脸颊,指尖细细摩梭着侧脸轮廓,“还在介意老师说的那些话吗?”
顾兰因觉得自己要是成熟懂事,就不该将个醉鬼的话放在心上,可周炳昌那番话确确实实梗在心头,像根扎进肉里的倒刺,碰一碰就疼。
她没法当着顾琢的面说违心话,只得低下头,闷闷道:“我知道,周教授也是为您着想……其实他说的没错,一直以来,都是师父在照顾我,我、我总是拖累您……”
顾琢一根手指摁在她嘴唇上,顾兰因没说完的半截话就被他摁了回去。
“你我之间,没必要说这些,”顾琢低声说,“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要不是因为你,我当年也撑不过来。”
顾兰因猝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针。
顾琢从没主动提起八年前的事,既是因为那段经历太过惨痛,也是不想加重顾兰因的心理负担。可能是受酒精的效力影响,也或许是周教授的一番话触动了他的某根情肠,这男人半倚着床头,一只手抚摸着顾兰因头顶,有些藏了许久的话便不由自主倾诉出来。
顾兰因反握住他的手,开口前先轻轻抽了口气:“师父……当年柳生清正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顾琢眼皮上有一道清晰的褶皱,微微含笑时,显得温柔又缱绻,可一旦他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时,又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力。
好比现在。
顾兰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然而顾琢抚摸她面孔的手势依然极轻柔,近似于耳鬓厮磨的缠绵。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过了这么久,我也记不太清了,”顾琢淡淡地说,瞧着顾兰因还想追问,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兰因条件反射般闭了嘴。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循着这句话从顾琢潜意识深处蜂拥而出,势如破竹地占据了意识。那些画面有着锋利的棱角,在脑海里划出里进外出的血道,血色汹涌欲出,几乎淹没了瞳孔。
然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穿透斑斑血痕,直接落在他耳朵里:“小因……”
顾琢闭上眼,仔细思忖片刻,忽然想起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往,彼时柳生清正为了撬开他的嘴,用上了种种手段,其中就包括让人产生幻觉的软性毒品。
时隔多年,顾琢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那些带着重影的画面犹如橡皮泥一样肆意变幻着形状,声光特效堪比电影大片,还是魔幻恐怖主题的。
他之所以能在重重鬼影中维系住一线清明,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小因,”顾琢摩挲着顾兰因的脸,那一刻,他像是被某种不受控制的力量支配一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顾兰因:“……”
顾小姐耳力非凡,方圆三十米内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但是那一刻,她还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师父……”她一开口差点破了音,嘴巴张合了好几次,终才艰难地找回声音,“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琢笑了笑:“知道。”
顾掌门心性淡泊——可能是因为他师父聂卓游戏红尘,从没对什么特别在意过,这份随遇而安的态度也一分不差地传给了顾琢。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在意的东西,就好像聂卓再怎么玩世不恭,为了唯一的弟子,照旧会提着两瓶五粮液敲响周炳昌的大门。
“我想要她,”顾琢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微弱、却坚定不移地响起,“我想要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他想握住这女孩的手,牵着她走到所有人跟前,光明正大地宣布:这是我的妻子,我们这一生已经被红线拴在一起,没人能分开。
他想他们俩的名字写在同一纸婚书上,从此天地为鉴,日月为证。
他还想……
没等顾琢把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设想周全,顾兰因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胸口。
“去他娘的不值!”她咬牙切齿地想,“我这辈子缠定他了,哪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伦不孝’,我也绝不放开他!”
有时候,“横眉冷对千夫指”不是因为这个人多么有勇气,而是因为他肩上压着重逾千钧的分量,荷重难负,却又无从放手。
因为他别无所有,放了这一个,就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念想,没了这根生死一线间拖着他回到人世间的救命稻草,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