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一大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医学名词和概念跟他纠缠在一起,什么癌胚抗原、糖类抗原、造影、平扫、增强、核磁共振、三维重建等,活生生地挤进他大脑里,个个都像鬼一样狰狞,又无法回避。晚上,杨标正在陪着他吃饭,三姐和三姐夫、程迎夏、陆迎秋忽然来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郑彦秋也来了,看来大家全都知道了。陆运芹刚见到兄弟,抱着他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其他人也不住地小声抽泣。他忙放下碗,说:“别这样激动,医生都说了,没大事的,做过手术就行。”
陆运芹还是哭个不停,杨标只好过去,把他母亲劝住。陆运红问三姐:“你们这么来,娘和爹他们怎么办?没告诉他们吧?”
“没敢告诉他们啊,只说来云津有事。爹老在嘀咕,说你好久没回去了。”三姐一边抽泣一边说。杨成立拿着他的诊断结果看着,沉默了许久,说:“这类病,既不由人,可也由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听人家说的,心态要好,你放心治病就是,孩子外公外婆的事交给我,运芹就在这里照顾你。”
郑彦秋坐到他旁边,抓着他的手说:“运红,没想到你……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啊,为了啥?虽然我有些恨你,但迎秋也跟我讲了,我也不对,如果咱们在一起,可能你也不至于这样啊,以后还是我来照顾你吧。”
陆运红忍不住苦笑道:“是啊,如果你当初能再原谅我一回,可能不至于吧。”
郑彦秋把脸埋在他的病床上,抽泣着,陆运红把她拉起来,说:“再说一遍,你们都不要这样,我不是还好好的?否则反而会加重我的病情,现在没事!”
大家陆陆续续地止住了哭泣。陆运红并不知道,陆运芹和郑彦秋他们听到陆迎轩告诉的消息,赶来医院后,已经急不可待地向主治医生询问过了。医生告诉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病治疗之后,按以往的经验,可能只能维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所以他们才感到这样绝望的。
因为主治医生的照顾,他的手术被提前了。这天,已经做完了手术前的各项检查,完全符合手术条件,袁旭、钟强、蒋承兵、钟正军、骆江平他们几个公司里的核心成员也来了。下午两点,陆运红被安排换了手术服,推上手术床。袁医生给他们交代完一些需交代清楚的事项,让病人和家属签字。郑彦秋说:“我来签吧,我是他妻子。”
陆运红点点头,她签了名字。陆运芹看着兄弟被缓缓推向手术室,又忍不住大哭起来,郑彦秋也流着泪。陆运红忽然想起写好的遗书,虽然他相信手术一般不会有意外,但为防万一,他忙叫护士停下,从身上抽出交给三姐,告诉她如有意外,照办就是。手术室大门缓缓关闭,他和亲人、同事们完全隔绝了。
四个小时以后,陆运红被推出来。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到大家围了过来,默默地推着他,从漫长的楼道里经过,如同走过了一个世纪。回到病房,他清醒了,但一点也不能动,监护仪和呼吸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三姐陆运芹在旁边,红着眼,哽着声音说道 :“运红啊,你写些啥呀,你别吓我啊,如果你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回去跟爹和娘交代啊……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就行。只要你这回好了,回到家里,我到附近的那个灵泉寺庙去许愿,逢年过节,我都要去磕头,每个菩萨都磕十二个头!”
“刚才袁大夫来过,他说你的这个手术是非常成功的,效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甚至暂时不用服用化疗药物。先观察,一个月后复查,再定以后的日常治疗和调理方案。”郑彦秋在旁边说。
一切如一场梦一般,除了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他没有其他感觉。他说:“现在应该没事了,你们没事就回去吧,这么多人在这儿也不好。”
郑彦秋说她留下来照看就是,让大家都回去。众人又安慰他,闲聊了好一阵,才渐渐散去。陆运芹和杨成立带着陆迎秋几兄妹,还有杨休、杨标也离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郑彦秋和陆运红。郑彦秋说:
“你这个公司能不能交给别人,别去管了,钱多了也没用。像我一样,够花就行。人啊,只活这一辈子,以后我陪着你,咱们也多出去走走,别窝在那一堆钢筋水泥中,行不?你瞧,这一折腾,把大家都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三姐,于心何忍?所幸爹娘还不知道啊。”
“把你吓回来,能看上一眼,我也就满足了。”陆运红勉强说。
“那就算咱们的命吧,可能这辈子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以后,我也不和你讲究了,认了,不再分。”
此时陆运红心里五味杂陈,其实他已经不太想和郑彦秋复合,因为自己重病在身,如果哪一天就死去,又要连累无辜的她。半晌,他说:“这辈子我给你带来了太大的麻烦,问心有愧啊。”
“过去了就别想那些,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如果我某天果真驾鹤西行呢?”
“我等着仙鹤回来接我,驮着我赶上你就是。”
“可是,我和梁洁的孩子,总得面对,总得管,不能让他流落街头吧,你如何跨过这个心坎?”
“我既然决定再和你在一起了,这个坎就不是坎,更多的责任在那个梁洁。原来我不理解你,迎秋跟我说了之后,我懂了。反过来想,迎秋多了一个哥啊,他们这一代多是独生子,以后咱们不在了,有这个亲哥哥,她也不那么孤单,也是种幸运吧。如果迎轩再来,你就让他称呼我阿姨也行,称呼婶婶也行,娘也行。总之,我就当他是咱俩的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我们学校现在允许内退,教育局领导想安置自己的亲戚,谁也不想退,可我已经想退了,这正好是个机会,大不了每年少点奖金,少点绩效,其他工资不变的。少点就少点吧,以后我就陪着你,咱们不分开了。”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聊到了几近天亮。郑彦秋帮他翻过身,就靠在病床边睡着了。和郑彦秋冰释前嫌,这或许是这场大病带给他的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