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微弱的烛光,宫人为她裹上丹朱色裘衣,雪白的鹅绒温暖,手中的暖炉散发着热意,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不过偶尔她看着丝帕上咳出来的血迹时,也会怔愣片刻。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李大人清廉正直,忠心耿耿,他既是来了凤梧宫外,怕不是呈上的奏折又惹了陛下的怒气,本宫岂敢不见。”
在朝堂上,容鸩的脾气越发暴戾,不过在洛娇娇面前,容鸩还是一如从前,他伏在自己的膝间,洛娇娇在那看着话本子,偶尔也会帮他揉着穴,为他分忧。
相顾无言,他们成婚不过几月,彼此间的默契缱绻柔和,温馨恬静,岁月静好。
洛娇娇实在不想跟朝堂惹上什么关系,后来不知是哪位被逼无奈的朝臣发现那个残暴冷血的帝王在皇后的面前是那般乖顺,于是斗着胆子来到后宫外举着谏言请求相见。
起初还都是些七品小官来献上策言,到最后,竟是连那官居二品的王烈偶尔也会来找她商议那些他们不敢直献于容鸩的折子。
出殿门的时候,外面阳光明媚,温暖宜人,难得的好天气,洛娇娇却还是靠着莺儿的搀扶才能够看清一切。
她亲自扶起殿外长跪的忠臣,迎他入殿门赐座。
她不擅于权谋之术,只不过是依着先前在安国时,那位辅政的张丞相悉心教导。
殿内炭火惺忪,她撑着腮,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过李少卿献上的策本,不知为何,脑中好似有蚊虫嗡鸣,扰得她一直静不下心来。
李少卿跪于殿下,他诚恳卑身地讲着自己的意见,洛娇娇揉着头,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
周围嘈杂声一片,她听不清楚李少卿讲了些什么,系统的绿光逐渐向前逼近,最后叮咚一声:
[返程进度:100%]
洛娇娇最后撑着力气,向那李少卿询问:
“不知李夫人的旧疾现在还会发作吗?本宫这边有些上好的灵药,莺儿待会儿会领你前去……”
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蓦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临昏迷前,她听到了莺儿惊恐的喊声,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歌谣。
再次醒来的时候,朦胧的世间恢复了所有华彩,窗棂外冷风吹起,惹得金铃灿灿作响。
容鸩不知何时来到了寝殿中,他面色疲惫,好看的眉峰紧皱着,骨节如梅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洛娇娇不过稍微一动,容鸩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浓黑的眼眸深邃撩人,他清润的嗓音如今添了几分沙哑:
“今日可有不适?”
洛娇娇摇了摇头,颔首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日有余。”
容鸩似是不愿同她继续这个话题,他伸出手探了探洛娇娇的额头,洛娇娇很是乖巧,顾盼生辉的眼眸紧紧地落在容鸩身上,忽地伸手将他环抱住。
她贪婪地嗅着容鸩身上那道熟悉的清香,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容鸩的身子僵了一下,却听怀中的女孩低低喊道:
“容鸩……”
她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很喜欢叫自己的名字,单就这两个字,又能够解释一切,予她炽热的爱意。
过了好久,洛娇娇才从刚才的失态中回过神来,她向容鸩展颜一笑:
“我想吃御膳房的乳酪了,你帮我去拿一份好不好?”
他弯腰俯身在她的唇畔轻轻一吻,低哑的声音富含磁性:
“等着我。”
登城楼的时候,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让人心惊,几乎每隔几步,都会有官兵驻守,浓云满布在天际中,有人瞧出了天色异象,不免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道:
“天师早已推算过,今日本该是个大雪天气,可为何这乌云浓绸,却不见半分寒意?”
随后是几声带着惶恐的请安声:“拜见皇后娘娘。”
洛娇娇免去了他们的礼节,看着浓云盖过远山的峰崖,浅浅笑道:“今日天气不错。”
野风吹过他们的鬓角,冷意像刀割般撕裂开来,乌云密布,一片黑压压的气势让人胆战心惊,他们实在瞧不出今日天气有何好处可言,却也只能恭维应和。
他们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何会突发奇想来登城楼,虽是心存疑虑,也不敢阻拦,只能俯身叩首,看着尊贵凤祥的皇后慢慢向城楼登去。
水蓝色的长袍上是金线玄丝密绣的炽凤,五谷丰登的麦穗灿金耀眼,白皙的肌肤略显苍白,红唇微抿出好看的弧度,潋滟的眸中含着柔和的笑意。
素手轻抚着过往的冬风,她不觉间闭上了双眼,纤腰盈盈,山水清明,风烟俱净,这是她最后能看到的景色。
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洛娇娇没有回头,登上城楼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坐在上面,手里的暖炉已经没了温度,不过她一点冷意都察觉不到。
现在的她,身子已经到达了日暮途穷的地步了。
容鸩在自己身侧坐下,洛娇娇很自然地靠在容鸩的肩上,乌云弥漫,压住了高耸的山峰,延绵不绝的山脉青秀,覆着皑皑白雪。
宫内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而高山上的冬雪却好似新降一般,洛娇娇愈发虚弱,但还是撑起笑颜:
“今日本该下一场大雪的。”
容鸩不作言语,他微微颔首,把一盏精致漂亮的乳酪糕端到自己面前,雪白圆润的小团子上还撒着干桂花,香气四溢,热气腾腾。
这般冷的冬日,容鸩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这盏乳酪糕如刚出笼般美观诱人,洛娇娇没有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凝脂白玉的手落在容鸩的手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修长的指节还有未来得及抹净的血迹,使用幻术的代价很高,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熬制汤药帮容鸩调理脉象。
容鸩很听她的话,如白绒的雪终于从那乌云中散开,漫天雪意顷刻间洒满京城,洛娇娇伸出手接住一片雪绒,冰凉的触感温柔,她甜甜地笑起来:
“我很喜欢雪。”
因为第一次遇见,就是在那漫天雪地中。
“高楼风寒,不宜长留,随奴回宫罢。”容鸩沙哑的声音缓缓从风中零碎飘来,洛娇娇模糊听了个大概,可也只能摇摇头。
回不去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回去了。
“容鸩。”她再次启唇轻喊,一字一句斟酌言出,是那般柔润,那般眷恋:
“再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大雪纷飞,沾在他的发间,眉霜凝冬,洛娇娇一遍遍描摹着他的容颜,冰凉的手扫过他额间的细雪,最后停留在容鸩的薄唇上。
“容鸩……”她唇语呢喃,细若游丝的声线已经没有多少力道,她还想说好多好多话,千万句心语到嘴边也只能化作一句:
“此生缘浅,容鸩,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意识即将抽离的那一刻,有雪落在她的唇畔,那是她最后感受到的温度,她含着笑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这几日萦绕在耳畔的歌谣,遥远的山歌是日思夜想的期念,粗哑的声音慈祥温和,洛娇娇趴在师父宽阔的背上酣睡,幼小的身体被师父有力的手紧紧环住。
浓重的中药味浸在师父的衣服上,她在睡梦中甜甜地笑着,口水沾湿了师父的后背,因为她知道,醒来之后,最疼爱她的师父一定会给她买她最喜欢的芒果蛋糕。
梦的那边,还有人在等自己回家。
弥留之际,她仿佛听到容鸩破碎的声音通过微风吹至耳畔,她听不清楚容鸩说了些什么,支离破碎的语句她再也没有办法倾听。
只是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百般柔情,万般情动。
[叮咚,恭喜宿主,攻略反派BOSS容鸩任务成功!]
[情感波动数据检测中……检测失败!]
[第二次数据检测中……失败!]
无数声的提示在耳边环绕,小光球也曾说过,系统无法检测推算出人类的情感,任务失败与否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容鸩。
或许她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知道容鸩有多爱她。
她手垂下去的时候,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洛娇娇眉目安详宁静,仿佛一如从前,不过是一阵秋乏。
容鸩没有大悲大彻的情绪,他只是感觉很奇怪,心中麻木而平静,洛娇娇乖巧地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她的手很暖。
他执起洛娇娇的手,轻轻在上面落下一吻。
一只蛊虫缓缓从他的衣袖间爬出,没有意识地在他的手心中动着,漆黑的墨眸没有任何情绪,刀尖划在手心中,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
赤红的液体对于这只蛊虫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血滴好似有着意识,沸腾着涌向蛊虫,想要把它吞噬殆尽。
最终这抹鲜红的血气回淌在他的指缝中,再不见那种蛊虫的身影。
容鸩忽地轻笑一声,他近似病态地把那道伤口抵在洛娇娇苍白的脸庞,血液疯狂地涌向她的唇间,容鸩抬手轻柔地摩挲着她娇艳的红唇:
“瞧,娇娇儿。”
鲜血把她的唇再次染红,容鸩低下头咬住她的唇,轻轻舐去她唇角的血渍:
“奴这样的怪物,正在玷污你呢。”
忽然间,怀中的娇娘子缓缓睁开眼睛,空洞的美眸如从前那般惊鸿绝艳,僵硬而木讷的手直直地伸向那把被搁置一旁的匕首。
蛊毒融合了他的鲜血,这是容鸩第一次,对一个死人下了幻术。
没有灵魂的躯体被脏恶的鲜血沾染,驱动着他最不堪的念想。
白嫩的手上持着的,亦是他的欲望。
“容鸩……”女孩嗫嚅出声,空洞的声音仿着生前的话语,单薄漂浮。
尖锐的疼痛刺进心口,眼前的女子没有任何感觉,冷冰冰地看着自己,随后蓦然挑起几滴鲜血沾于自己唇上,她如那只蛊虫一样,贪婪地吸吮着那抹鲜血。
容鸩没有阻拦,任由着那柄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薄唇擦过她的发,低低回应着,卑贱的姿态惶恐而低微。
原来他最想要的,便是同洛娇娇共生死。
只可惜,现在还不可以。
他吻了吻洛娇娇的眉角,轻哄道:“待过几月,奴便要去寻你”
她还是没有承受住,瞳孔逐渐溃散,手里沾满血的匕首无力脱落,姗姗来迟的军将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大片的血红染湿了雪地,白绒纷飞,覆盖住他们的鬓发。
他们跪于地上,看着帝王缓缓站起身来,那一袭水蓝色长袍的身影再无动静,陛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入怀中,挺如竹松的身影僵直地拥着皇后,帝王冠冕上全是鲜血,格外惊悚。
不知是哪里的小宫女忍受不住,嗬得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悲痛,小声啜泣着。
天晓云明,久违的阳光再次拂晓,漫天白雪茫然一片,京城的民坊载歌载舞,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齐鸣,庆祝着上元节的到来。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张泛黄的宣纸自皇后娘娘的袖间脱出,在雪地中淹没,再也不见踪影。
不会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潦草的字迹像是临终前最后的起笔,漂浮的字迹模模糊糊地看出几行娟秀的楷体小字:
祭昏晓,迷尘茫,其乐也殃殃,秋凝眉,锁冬霜,春起漾开,其情也融融。
熹情薄,暮离索,云雀呷呷,望复见,长相守。
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绝笔,容鸩也不会知道,他自以为肮脏的爱意,得到了慕意人的垂怜。
京城的上元节热闹不绝,时而有商贩好奇疑问:
“这样热闹的朝节,不知皇后娘娘在宫中可玩的愉悦?”
另有商贩一边蒸着糖糕,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挑出几块最好的放进小盒子里,待着有朝一日有幸再次见到娘娘时,他定会赠予她最甜的。
“宫中的事哪能是你我这样的粗野人能得知的,不过娘娘最喜热闹,说不定明日就能见着了。”
上元佳节,灯昼如市,细乐声喧中欢笑声不绝如缕,这样好的日子,他们并不知道,宫中死了一位贤德的皇后,殿内疯了一个倨傲凌厉的帝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