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周伯年就稍微显得有些激动,嗓门也变得大了起来,继续嚷嚷着说道:“说实话,我还特看不惯讲的时候台上的人还总觉得自己跟下面听的人不是同一个档次的那劲儿。后来我跟一块学习的人一打听,说这是惯例,当时这个圈子的发起人就是这么做的。后来我看了关于这位发起人写的一些书,发现他好像也并不太提倡非得站在讲台上面滔滔不绝地说教上一通的方式,好像更赞同用一种感觉比较平等,比较真实生动的方式。所以我一直觉得啊,大家每周聚在一起聊聊,学习学习确实挺好的,不过如果能弄点吃的,围成个圈,放松一点,少弄点说教,大家能感觉更平等一些,在学习时也能各疏个己见,多说点真心话,遇到啥难事彼此给出出主意,安慰安慰,能伸手帮一把的伸手帮一把,这样比弄个所谓带领的人,往讲台上一杵,然后说教上一大通,再喊些口号强吧。”
另外,周伯年还说自己也不喜欢圈子里某些人的做派:“我觉得你们圈子里的有些人,一张嘴就是照搬书上现成的话,听着特别别扭。我本来以为这又是那位发起人提倡的。但从他的书来看,我觉得对这种作法,他不仅不提倡,好像还挺反对的。虽然书中有些东西我不能全部看懂,但总觉得他的书写得挺贴近生活,挺真实的;里面讲一些道理时也是喜欢用很贴近生活的例子啊。”
除了这些之外,周伯年又继续提出一点,就是他总感觉圈子里有些人有点崇洋媚外的倾向,说把这个圈子弄得跟个殖民地似的。用周伯年的话说就是:“我也不太搞得明白圈子里的很多人非要给自己起个英文名,非要说两句英语这事儿。说两句英语,起个英文名这我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多元化嘛。但有些时候,确实没必要说两句话,就得蹦个单词什么的,弄得好像咱们汉语词汇多贫乏,无法表达一样。而且你们这个圈子里,无论是专职员工,还是一般会员,只要来个外籍的,到哪儿准是一堆人围着捧着。我周伯年不是说要排外,像腐败的晚清政府那样闭关锁国,夜郎自大啥的。但面对这些外籍人员,总应该不卑不亢吧。人家好的咱虚心学习,不好的咱也能分辨出来,不能一味捧臭脚。反正我就觉得:你们这个圈子里有些人,一是对外籍员工有点过于那个了。另外就是对那些有钱,社会地位高一些的人,也有点这味儿。”
在周伯年说这些的时候,吴咏华就在一旁不住地点头。等周伯年说完,她又接过来说,自己也是老师,知道其实学生最怕说教性的授课方式。尤其是如果老师讲台上讲的都是从教材上死般下来的,没有老师自己的消化理解,学生会更不爱听。可是这个圈子在搞学习培训时,有些在上面讲的人就是拿某些书上的话反复进行说教,给人有点卫道士的感觉,很难让人听到心里去。如果总是这样说教,真还不如让大家自己去看书学到的东西多呢。而且看这个圈子里推荐的那些经典作品时,吴咏华说她很认同里面提倡的一种人人平等,还有谦和自由的理念,所以对于这种明显有悖于经典中所提倡的,有点崇洋媚外,趋炎附势的作法,也不太看得惯。
后来周伯年和吴咏华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在所有这些当中,他们最最不喜欢的就是每次学习时,有些负责的专职人员老是借着一些幌子强调捐款的重要性,搞得大家都觉得不捐点钱是多不道德的事情一样。其实什么捐献,不就是想从大家口袋里多掏些钱出来,由自己来支配吗?干嘛还绕这么个圈子。再说了,捐献捐献,纯属自愿的行为。别人真心觉得这个圈子好,你这个负责人不错,自然会捐的,用不着这样不断暗示,给人压力吧?而且有些分会负责人还特别喜欢鼓动本会的会员硬拉人进来,总觉得人多了,捐献也就多了。你说如果是商业运作也就算了,在商言商嘛。但这是个半公益性的机构,照这样弄下去,还什么探索人生读书圈子,就是个金钱崇拜传销会了呗。
周伯年和吴咏华还讲了其他一些,听得左磊和甘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圈子里存在的这些问题左磊和甘果也有一些感觉,但从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直白地点破。或许在这个圈子里的时间也长了,自己也被侵染驯化的对于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一些习气连自己也都有些沾染上了,所以即使是感觉到了圈子里的一些问题,也首先会想是不是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呢?但此时被周伯年两口子一下子戳破,甘果和左磊突然意识到:以往自己在面对圈子里真实存在的这些问题上的做法,还真是有点国王的新装的意思了。
不过虽然周伯年和吴咏华对这个圈子里存在的一些现象提出了质疑,但对于圈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很认同的。他们觉得有些著作确实不错。尤其是吴咏华,说有些著作简直是文学的鼻祖啊。而且看了这些著作后,他们虽然不能一下全部理解,但觉得这些确实够得上“经典”的称号。
而且有意思的是,虽然对圈子里的一些人有很多非议,但对于罗叔,周伯年和吴咏华却还是真心十分敬重。用周伯年的话来说就是:“能让我周伯年真心尊敬的人不多,我爸都算不上,但罗叔算一个。”媳妇吴咏华本来不太明白丈夫对罗叔的这份敬重从何而来,因为她总觉得这个小老头看上去普普通通,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说起话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夏天的时候还总是爱穿着一件白色的肥大的散发着肥皂味的老头衫,手里拿着把蒲扇,普通到走入一堆老头中就立刻找不出来了。不过后来吴咏华参加了几次罗叔在场圈子里的活动,加上有一次去左磊和甘果家,恰巧碰到罗叔也在,就一块聊了些婚姻家庭方面的东西。在这之后,她就渐渐有点明白周伯年对其的这份敬重从何而来了。
关于罗叔,周伯年和吴咏华也特意跟左磊和甘果聊过,他们觉得罗叔这个人不爱长篇大论,喜欢说上一会儿,就停下了,听听别人说;罗叔也不爱说一些显得很高深莫测的话,罗叔说话简单、易懂,爱讲一些具体的例子,但从不指名道姓;罗叔不爱说别人,罗叔爱说自己的一些经历,主要是自己曾走过的弯路和犯过的错误。虽然罗叔长得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印象非常深刻的类型,但接触多了,就觉得不知为什么,这个普通的小老头嘴里说出的那些看似简单平实的话,却总是很容易进到人的心里去,让人听罢有种踏实、温暖和有力的感觉。当然,罗叔也有严厉的时候,有时会批判一些东西,但从不苛刻。因为罗叔批评的时候,发泄个人私愤的感觉比较少,基本是就事论事,没有高高在上的那种做派,是个实在人。
鉴于周伯年和吴咏华的这些感受,后来他们就决定还是暂时不加入这个圈子;但如果是罗叔组织的一些活动,他们就一定会到。虽然他们没有正式加入这个圈子,但左磊和甘果对这两个人,却感觉自己的心比跟圈子里的很多人还更贴近一些。
尽管客观来说,这两个人也并不是一点问题没有,比如在提到某些不满时,两人的愤慨似乎多了一些,稍稍缺少了些冷静;尽管这两口子的确是两个俗人,爱吃爱聊,爱玩爱逛,在吃上还总是有点缺乏节制;尽管这两个人彼此间也没少吵架发脾气,摔东西打冷战;尽管他们也有他们自私的地方,但对于自身这些缺陷,他们似乎并不太愿意去刻意伪装掩饰。有时跟人聊高兴了,自己就把自己这些糗事全倒出来了,这让他们比起圈子里的有些说起来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心里装的都是个人得失的人,倒好像还显得更真实可爱一些。
而且,一方面可能是得益于周伯年母亲某些优良基因的遗传,另一方面又加上他跟吴咏华结婚后,吴咏华这个女人确实也有些难得的品质,所以从这两口子身上,左磊和甘果还真是时不时就能意外地发现一些真正可贵的东西呢。就如他们指出圈子里那些问题时表现出的诚实,他们愿意借钱给陷入困境中的自己时表示出的热心,他们聊起罗叔时表现出的洞察力,还有那晚周伯年给左磊发的那条短信所表现出的体恤和关怀等等。
左磊没有回家的那晚,他确实有点被周伯年的这条短信触动了。所以收到短信后,考虑了一晚,在第二天早上,他还是给甘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现在在一个小旅馆里,让她不要担心。还说自己只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平息下自己的情绪,也好好想想一些事情。因为他现在发现,自己确实问题挺大的,脾气总是这样暴躁,的确给甘果带来了不少痛苦。所以自己也在思考,两人的这个婚姻是不是个错误?这样下去是不是会继续拖累她?然后电话里左磊建议甘果也好好想想这个问题,说过几天考虑好了,自己会再跟她联系。
左磊打完电话三天后,这天晚上,甘果的手机响了。甘果心里“砰砰”直跳,不知左磊要跟自己讲些什么。说实话,虽然左磊是有很多问题,但这几天里,在考虑左磊在电话中提出的那些问题时,甘果反而越来越能体会当时罗叔那番话的意思了。是啊,左磊也不想这样,他也在改变,但改变不是说想怎么样,就能一下子怎么样的。改变是需要力量的,需要过程的。而且听左磊说到怕拖累自己,也让甘果心里有些难过。所以甘果这两天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想跟左磊分开。但又不知道左磊怎么想,不知道这次打电话他会跟自己说些什么?
甘果吸了口气,拿起手机准备接听。一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不是左磊的,而是圈子里的一个工作人员的。在电话里,这位工作人员通知甘果,罗叔昨天在医院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葬礼后天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