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帮你去要款子,但我有个条件。”蔡茂发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半身龙说道,“款子要不来,你们转头就跑,永远不要回来。款子要回来,我和你们母女就是一家人——一起过活,一起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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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走到身上冒汗的蔡茂发皱着眉头脱下了身上的开衫。有些发黄的白色背心下,露出了几道贯串纹龙的狰狞伤疤。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从右臂的伤疤上掠过,缺了一节无名指的手稍微在上面挠了挠。虽然不痒,但每次摸到凸起的瘢痕,他总是想去挠一挠。
蔡茂发已经找了好几家商场,所有卖手机的店铺、卖各种文具玩具,甚至女装部他都去过了。所有的店员都说没有见过许姌,甚至还有几个一脸警惕地要求他马上离开——要不然就报警。
这倒是提醒了蔡茂发,他摸出手机,给自己“相熟”的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过去,“田所长,我是蔡茂发。”
服刑期满后释放的犯人是有前科在身上的,他们移居搬家之后都得去本地的派出所报道“挂号”。尤其是那些以前的案子有很大社会影响和威胁的——蔡茂发就属于这一类人。哪怕已经放出来五年,他仍然会不定期地接到来自派出所的电话。
为了避免麻烦,也为了避免自己有什么电话漏了接,蔡茂发甚至还加了田所长的微信。
站在大街上,蔡茂发稍一犹豫,把号码拨了出去。
派出所里,田野焦头烂额,整个人不自觉地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名为“我很不耐烦”的气息。
这几天所里像是捅了未成年案件的窝子似的。一个半夜投湖自杀的小姑娘折腾的全所上下十几口子人没日没夜的,好不容易把案子转给了市局,今天就又碰见一起袭击案——而且还是性质非常恶劣的那种。
嫌疑人倒是挺光棍的,自己就主动投案自首了。但是他说出来的内容却像是失心疯了一样,什么小姑娘对他进行精神控制,要求他动手杀人灭口。
所里的几个老伙计们讨论了好几遍,大家都认为这孙子可能是想冒充精神病人以获得轻判。虽然他袭击未成年人,但毕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犯罪中止、主动自首主动交代,要是再加上坐实的精神疾病。哪怕当时他有承担刑事责任的认知水平,也会被轻判。
如果受害者没有什么严重后果,没有到轻伤一级,派出所甚至没办法把这个案子转成刑事。那个小姑娘到现在都不肯开口说话,而医院给出的初步判断是受到惊吓了而已——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和损伤。
那就最多算是轻微伤。
殴打未满十四周岁未成年人,造成其轻微伤的,可以处十至十五日行政拘留,并处1000元以下罚款。
这种处罚力度很难让派出所的民警们感到满意。这个叫王伟恒的家伙明显有着更加“邪恶”的动机,用人类最大的善意去为他辩解,王伟恒的行为也应当是杀人未遂而不是故意伤害的犯罪中止。
不甘心是一个方面,那个遇袭的小姑娘一直不肯说话也是另一个让人着急的点。
派出所这种地方从建立之初开始,就不是一个适合未成年人“停留”的地方——来派出所的人,没有一个是开心的。
在这里,冲突和矛盾永远是主旋律。在派出所的人们的情绪虽然偶有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以负面的为主。
而那个遇袭的小姑娘现在没有去处,这就很麻烦。
许姌一直不肯和警察说话,面对医生的询问,她也一言不发。下午从医院里出来之后,派出所就想联系一下许姌的家属。但许姌不吭声,也不回答提问,这就让民警们坐了蜡。
许姌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也没有手机或者智能手表之类的东西。王伟恒也不知道许姌的名字和就读班级,他只知道许姌是海德中学的初中部学生,并且还有一个微信账号——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派出所没有直接给腾讯打电话,要求对方提供特定账号个人注册信息的权限。只有市局才有这种发函要求协助的“通天本事”。
田所长挠着脑壳总觉得这里面还有其他事情——尤其是那个王伟恒的口供,似乎有些东西可以挖一挖。
假设王伟恒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的,他确实收到了来自许姌的“委托”。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什么突然要杀死自己的同学以“灭口”呢?那个同学掌握了什么消息,需要被灭口才能让人心安呢?
田所长感觉自己马上就能想通那个关键问题了,结果自己的手机突然不给面子开始嗷嗷乱响。本来想要挂电话,但一看来电人的名字,田所长顿时没了脾气。
蔡茂发是所里挂了号的高风险人群。
19岁入狱,30岁出狱。人生最美好的十一年全都扔在了高墙后面。这种人物就算放出来,一般来说也很难回归社会。他们几乎不具备在现代社会里立足求活的资源和技能,摆在面前的几乎就只有“重操旧业”这么一条路。
曾经因为犯罪而获利过的人,很少有能看得上正常工作月薪的。他们的脑子已经被暴利和“钱来的容易”的错觉彻底绑架,再加上有案底在身,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工作能够接收……所以重复犯案的可能性很高。
蔡茂发在所里挂号了五年,没再犯过事情。而且竟然还给自己倒腾出了两间铺子——实打实付款,没有强买强卖。
田所长深呼吸了两下,他接起电话客气道,“蔡总有什么关照啊?”
“我女朋友的女儿……”蔡茂发用一个非常别扭的方式描述着自己和许姌的关系,“从放学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商场,那些小姑娘喜欢去的地方我都问过了,没人看见过她。”
田所长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里开始往外冒起了凉气。
别是蔡茂发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你别着急,我们马上把消息上报到指挥中心,让路面警力和天眼巡逻开始找人。”田所长迅速表态道,“你手头有孩子的照片吗?等会打完电话了你给我发一下。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在哪里上学?”
“叫许姌,十四岁,在海德中学读初二。”蔡茂发报出了许姌的个人信息,然后说道,“照片已经在微信里给你发过去了,你看一眼。”
田所长正在琢磨海德中学最近到底是倒了什么八辈子血霉,一周之内连着出了自杀、遇袭和失踪三个案子。结果瞥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他才突然醒悟过来。
倒霉的不光只有一个海德中学,还有整个海德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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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茂发赶到海德派出所时,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海德派出所是个大所,服务的辖区居民多达十万以上。为了更好服务居民,化解矛盾,派出所把整个一楼都划成了调解室。
调解室门口,正有几个因为停车矛盾,而被警察带来调节的中年人正在扯着脖子对骂。就在对骂到了最关键时刻,双方同时从视线角落里看到阴着脸,露出身上密密麻麻纹身和疤痕的蔡茂发后,他们互相对骂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从喉咙里挤出的气声和咳嗽。
能止小儿夜啼不是本事,能停泼皮骂街才叫能耐。
蔡茂发也没顾得上撇一眼旁边突然就不吭声的人群,他带着怒气快步走着。电话里田所长也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说“许姌被人袭击”,然后叫蔡茂发赶紧来派出所。
走在路上,蔡茂发不禁开始往最坏的结果去设想情况。被袭击,没办法给自己打电话,甚至得到派出所里……蔡茂发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牙齿咬的嘎吱作响。
他没有想自己应该去如何报复袭击者的事情,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动手,那自己重归监狱的日子就不远了。比起自己动手,更好的办法当然是让警察介入——他自己也体会过,警察和司法机构介入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那可比杀人解恨多了。
在派出所里,蔡茂发被带到了所长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田所长,他有些焦虑、有些生气的质问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人呢?许姌呢?我带她回家!”
田所长有些无奈地把手一摊,“你都没在人家的户口本上,你连她的监护人都不能算。我哪儿能让你现在就把人带走?你打电话让她妈妈来吧——顺便把医保卡什么的也带来,要带着照片,能证明她身份的证件。”
蔡茂发默然,他坐在所长办公室里典型且廉价的人造革黑皮沙发上,拿出电话叫女人赶紧来派出所。随后向着田所长递出一根烟。
一根从刚刚拆封的软中华里敲出来的烟。
“人,可以等她妈妈来了再带走。”蔡茂发伸直了胳膊递烟,他一边支着胳膊伸着手,一边说道,“现在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不如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不是法定监护人,不能直接让蔡茂发把许姌带走。但大概透露一下情况倒是也可以——田所长还想通过蔡茂发,打探打探那个跳湖案子的深层隐情。
现在的小孩子都活的辛苦,他们总是面临着让人为难的窘境。虽然是未成年人,但他们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也不这么认为。明明才上初中,因爱生恨寻衅滋事的事情就层出不穷。
说他们开放成熟,结果稍微有点事情就要死要活。说他们幼稚无知,但爱恨情仇却一件都不见少。也不知道这群小孩子都是从哪儿搞来的这满脑子封建思想,又是从哪一天开始脱离了天真无邪。
“……我们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田所长大概说了一下事情经过,隐去了报警电话来自于一个本来不应该具有通话功能的流量号码,以及报警人几乎没有任何延迟,在王伟恒开始施暴的瞬间就拨通了报警电话这两个异常之处。
田所长手上捏着香烟,眉头深皱着问道,“你女朋……你女儿和那个王某的联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光是从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上就能追出一年多的持续网聊。从记录里最早的内容来看,他们相当熟悉。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
半身纹龙的蔡茂发低着头,油乎乎的头发偶尔随着他抽烟的动作抖动一下。抽完了第四根香烟,他抬头看着田所长问道,“那个姓王的,你们抓起来了?”
田所长点了点头,他也不想用“证据不足,创伤不够”之类的话来刺激蔡茂发。倒不是他担心这么个释放了五年的重刑犯突然暴起发难,他只是不想让一个以父亲身份和自己谈话的当事人家属太愤怒,于是他含糊道,“我们还在补充证据,这次的事情性质很恶劣,可能要转给刑事侦查……”说到这里,田所长的话又说不下去了。
他有些恼怒的点燃香烟,朝着蔡茂发嚷嚷道,“你说你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事儿?你和那个女的都在一起五年了,领个证嘛!你不领证,许姌的事情我都没办法跟你说!”
“我在里面蹲过的。”蔡茂发低下头闪躲道,“反正平时都在一起过日子,没有身份也不影响什么。要是领了证,她以后人生的路都要走窄一截。当年是我年轻不懂事,自己犯下的事情自己扛,不要连累别……不要连累小孩。”
田所长喷出一口香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下去,“我说你什么好……哎。小蔡,有个事儿你给我交个底……”他看着蔡茂发,眼神重新锐利了起来,“许姌在外面赚钱的路子你知不知道?”
“赚钱?赚什么钱?”蔡茂发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我每个月都给她妈留两万多的家用……赚什么钱?!”他的困惑忽然被一个阴暗的猜测炸成飞灰,剩下的就是愤怒和不安,“田所你给我说清楚,赚什么钱?她没碰什么不该碰的吧?她才十四岁!”
田所长的眼神重新温和了起来,他右手抽着烟,左手伸到半空中,向下微微按了按,“别着急——这也只是我们的推测。她和那个姓王的之间有不少钱财来往,我们总要问问清楚是怎么个关系。至少目前看,她没碰什么要命的东西。”
从问话的反应不难看出,这个监狱里蹲了十几年的蔡茂发是个非常传统的广东男人。至少在一些“陋习”上,他简直典型的仿佛活标本——对家里的事情从不过问,固执地认为照顾孩子是妻子的工作……哪怕再怎么关心孩子也不会摘掉自己不知道何时戴在脸上的严肃面具。
像是个被自己脑海中臆想出的“严父”形象绑架,被无形的线绳牵着走的可怜可恨又可笑的笨蛋。
孩子是不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共享秘密”的亲切行为的。虽然是刑满释放人员,蔡茂发仍然希望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能够走上正途。为此他不惜和女朋友长久保持着法律上的“单身”关系,为了这个压根和他亲近不起来的小姑娘做出着巨大的牺牲。
从他这里打探许姌和跳湖自杀的陈倩瑜的关系是不可能了。蔡茂发大概连许姌在哪个班级就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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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短暂地在派出所出现了一下。她拿着自己和许姌的身份证,以及户口本做证明,把许姌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
然后她把许姌交到蔡茂发手里,对着警察怒道,“看到了没有?他是我男人!接个小孩有什么不可以的——神经病啊!”骂完之后不等人反应,她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还要上班啊,黐线的!”
露脸一瞬间就消失不见,田所长也很无奈。他对蔡茂发叮嘱道,“过几天我们有需要的话,还会让小许来做笔录。到时候麻烦你再带着她来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