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火房墙上灯窑里的灯亮着,灶口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随着火势沸腾,一团团水蒸气迷迷蒙蒙包裹着灯,包裹着一老一少忙碌的身影。
小敏挽着袄袖蹲在地上,她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瓷盘,手下的木盆里泡着几个盘子和碗,旁边的木盆里是干干净净的凉水,水面上幌漾着头顶灯光的影子,伸出小手轻轻搅合一下,撩起一圈水纹,水花飘起飘落,用手里的瓷盘接住一层水珠,每颗水珠里包裹着一束金色的光,犹如夏天夜晚挑着灯笼的萤火虫,小敏更希望盘子里落着星星,赵妈常常念叨,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天气好,夜里,那一些星星就会跑出来,盯着自己的亲人,亲人有难它们就会出手相助,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小敏静静地看着那一颗颗星星,仿佛看到母亲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母亲是小圆脸,眉眼俊秀,没有一丝笑的模样,眼角闪着拭不掉的哀殇。倘若矿区谁家女孩出嫁,无论她的身体多么不舒服,她都会从炕上爬起来,走出屋子,走近院门口,眼瞅着送亲的队伍从门口外面走过,直到看不到一点影子,她才回转身,一边往院里走,一边用衣袖抹眼泪,她想起了小敏的大姐,母亲过世那年大姐十三周岁,正好是小敏今天的岁数。
母亲喜欢干净,喜欢漂亮,即使一身破衣烂衫也穿得周正。逢年过节母亲也会换上新衣服,棉布做的大襟棉袄,上面摞着清清楚楚的、不同颜色的补丁;耳后梳着松松垮垮的燕尾髽髻,髽髻上没有银钗,也没有金簪子,只有一根细长的花布条;想到那一些花花绿绿的补丁,小敏的手哆嗦了一下,母亲去世时,身上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有的补丁已经碎了,父亲没有给母亲换件新衣服,母亲也没有新衣服换。母亲生病躺下之前,把她最好的、过节穿的衣服改制成了小敏的衣服,那件小衣服做的又长又肥,小敏来许家时就是穿着母亲改制的衣服,来许家那年母亲已经离世六年了,那件衣服小敏整整穿了七年,母亲的不放心一针一针缝在那件衣服里。
小敏清清楚楚记得,她踏进许家是四月份,是春天,天下着雨,带着点寒意,她的衣服湿透了,赵妈找来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赵妈的怜悯瞬间温暖了她初来一个陌生地方害怕与孤独无依的心;许家院子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穿着漂亮衣服的丫鬟蹲在火房门口外面,她们面前摆着好多木盆,木盆里堆放着好多用过的盘子和碗筷,还有一盆盆的青菜,还有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她那么仰慕她们,羡慕她们暖衣饱食,在风不着雨不着的院子里做事;羡慕她们可以开怀地、无忧无虑地大笑,她不敢笑,她害怕冥爷在身后盯着她,嘴里念着几个字“女孩子要矜持”;后来她变成了舅老爷屋里的丫鬟,有一些丫鬟取笑她白痴,不敢拿舅老爷的零食,不是她不敢,她心里有一句话,是母亲生前念给她的,非己之利,纤毫勿占。非己之益,分寸不取。当时她不认识这几个字长得什么样子,但,这句话她懂得,在青峰镇时苗先生写给她看,她认得了。
小敏记着别人的好,来许家,赵妈像母亲一样关心她,教她做事,教她刺绣;舅老爷把她当亲孙女,处处护着她,他不允许别人欺负她,听到其她丫鬟在院里嘲谑她,他就会从屋子里冲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拐杖破口大骂。
许老太太对她也很好,过年时送给她一套新衣服,她没舍得穿,还给她三块大洋,她收下藏起来了。
“丫头,你在想什么呀?”赵妈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小敏手下的木盆里,一边叨咕:“丫头,舅老爷脾气反复无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话说的好好的又开始生闷气,那个程四娘走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人家,无论怎么样,也要给人家留点面子,不是吗?还有,不留孟家人在这儿吃晚饭,俺也不好多嘴,也许是由于廖师傅不在家,他可能担心俺炒菜手艺不好,怕俺给许家丢人。唉,……丫头,今天下午舅老爷和孟家大少爷聊天,你在屋里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听明白了吗?”
小敏摇摇头,她不想说听到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伤心,她知道孟家二少爷是一个残疾,是一个九岁的男孩,知道她到孟家做养媳妇是演戏给外人看;听孟家大少爷说孟家二娘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没什么,只要心眼好,她也不怕。她不怕吃苦,不怕没饭吃,她就怕没有亲人,自从母亲过世,她变得胆小,特别害怕父亲把她送人,父亲没有那么做,而是对她呵护有加,她很开心。
“丫头,孟家大少爷人挺好的,还有学问,听说在青岛已经成家了,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咱们偏僻的乡下?丫头,俺有几句知心话嘱咐你,去了孟家少说话,多做事,毕竟咱们对孟家人不太熟悉,孟老爷有三房媳妇,孟大少爷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生下大少爷后生了一场病,再也没有开怀,孟老爷娶了二太太,二太太过门生下一个闺女,比你小一岁,又生下二少爷,听说二少爷身体不太好,他岁数小好养,孟家有条件,你过去后给二少爷多吃鸡蛋,多吃肉……俺生下宝根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俺奶水不够,营养跟不上,导致孩子学走路慢,俺听说给孩子吃鸡蛋皮好,俺每天去街口捡别人扔的鸡蛋皮,拿回家洗净了,用火烤烤,用蒜臼子捣捣,捣碎了喂给他吃,瞧瞧,他现在不仅长得五大三粗,还能行军打仗……”赵妈说起她的宝根满脸红光,滔滔不绝:“丫头,过了正月,你二姐与俺宝根就要结婚成家,咱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想起这件事俺心里美滋滋的,俺也要做祖母了。”
夜幕降临,凛冽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卷着地上惨白的积雪,扯着花花绿绿的店铺招牌,在沙河街上东游西荡;摇晃的街灯拽着几个软弱无力的、面黄肌瘦的乞丐,在冰硬的地面上徘徊;德国咖啡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和舞厅门头上的霓虹灯觥筹交错,俊男靓女嬉戏打闹的笑声荡漾出了窗户,飘零在夜色里,洒落在鬼子巡逻兵的脚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许些烦嚣。
江德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窜过沙河街,钻进了许家巷子,走近许家门口,老人站在台阶下趑趄不前,少顷,他蹒跚着脚步迈上台阶,擎起半握的拳头“嘭嘭嘭”敲响了两扇大门。
敲门声不大,传得很远,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旋,惊醒了躺在耳房的冥爷,冥爷一激灵,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抓起炕沿上的长袍披在肩上,脚丫子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攧手攧脚走出了耳房,蹑手蹑脚走近大门口,一双小眼睛贴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看出去,借着恍恍惚惚的月色,江德州邋里邋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
冥爷挑挑眉梢,满腹狐疑,江德州年前离开许家,今儿初四才回来,去哪儿风流快活了?去年除夕夜这个老东西与舅老爷在屋里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天南地北胡诌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手忙脚乱的廖师傅侍奉在他们左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耳房里守夜。
许家老老少少偏偏笃爱江德州,尤其舅老爷,只要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换了一副笑脸,欢天喜地像迎财神,对他冥爷反而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臭脸,不说话罢了,一说话枪林弹雨,让他无力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