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士在电话里复述一遍琼斯老师的经济账,谨慎细微的强调听起来底气不足,尽管只口不提在场三人,但她说话时磕磕巴巴,听起来和照剧本念台词无差别。
算完账,金女士又引用杂糅本土民间传说的圣经故事,给理性的分析扎了个宗教包装,她才完成传话筒任务似的松口气。
见她睁圆眼,屏息静候丈夫的回话,和叶有栖也放缓了呼吸。
那个男人享受惯了妻子的温顺,是对离婚提议破口大骂,还是追问妻子提议背后的指使者?
电话里传来男人的轻叹,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拿出认真的语气问:“你自己真这么想的?”
和叶有栖捏紧手指,男人这一招太毒辣,既没有发脾气刺激金女士动摇剧烈的夫妻情感,又没有逼问幕后,避免金女士照顾三人面子而独自包揽责任。
她忐忑盯紧金女士颤抖的唇,生怕那艰难燃起的,独立于丈夫生活的火苗熄灭。
金女士谁也不看,眼睛对着地板砖,用嘀咕替代回答:“我想你每天在家做饭,睡觉,和我说话时不要看手机,我提过的事不要转头忘,去小雅和艺兴的家长会,陪我到教堂……”
和叶有栖手指并拢攥成拳,垂头丧气。
完了!金女士彻底抛掉了离婚念头,变成抱怨丈夫的碎碎念。
琼斯老师低头推眼镜,安艺兴手腕托下巴转过脸啧声,皆对金女士敲响战鼓立即鸣金收兵的表现失望。
谈话隔间里的气氛正如一潭死水,那个男人忽然一席话,宛若巨石砸入,惊讶的水花溅射众人。
“随便,你日子过不习惯,那就离,我不拦,等你明天来市役所。”
男人说完挂断电话。
留在隔间里的三人,看没了魂瘫坐在椅子的金女士,百思不得其解:是金女士的反抗取得了胜利,还是男人找好下家趁机抛弃金女士?
……
在西原町商店街挑选晚餐食材的北川和安艺雅,几乎同时获悉了离婚的结果。
因为那个男人站在他们面前,手机塞进裤兜。
男人花衬衫扎西裤头,手取挂右耳轮的香烟,在两人几步外的距离停驻,翻盖打火机的火舌吞吐烟头。
白烟以刁钻的曲线往空中攀爬,男人二指夹着香烟,“是你教唆那婆娘离婚吧。”眼睛微眯,似乎在打量北川,又似乎在享受烟草。
安艺雅美眸中寒光闪烁,而北川早云抢先一步用宽肩背遮挡住她视野。
他微微一笑:“同意离婚的是你。”
“我没文化,但不傻。”男人睁开眼,映着精明的光,搭上油腻背头的光泽,安艺兴嘴里穿现代衣服的原始人,竟散发出大智若愚的气质,“不答应,你肯定有法子闹到法院,赢不赢,我都很没面子。”
男人往店铺之间狭窄阴暗的甬道吐烟雾,“我们聊聊?”眼里只有北川早云,没在乎女儿。
北川点头,悄声叮嘱安艺雅,独自随男人步入甬道。
前边的男人闻到垃圾桶的恶臭,不肯再走,回过身,打量一会北川早云,忽然说:
“我们很像。”
北川早云看矮他一个半头的消瘦中年男人,忍俊不禁:“你指性别?”
垃圾桶里的老鼠窸窸窣窣翻找残羹,男人耐不住臭味,往前一步,鼻孔与嘴唇有序喷吐烟雾。
“你妈在便利店找活,最近去江户市,你说是拉煤气,又经常请假,书店里那些小本本也不写了。”男人嘴里叼着香烟,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另一只手藏裤兜,“我不懂心理不心理,可懂日常花销和医疗费数字。”
他稍仰头,嘴角得意一咧:“你的钱从哪来?小白脸。”
北川早云平静注视男人。
老鼠则吱吱叫响,贼头探出垃圾箱边缘,窥探的小眼睛,好像又嫉妒又好奇北川金钱的来历。
打火机在指头间翻转的花样又多又快,男人猛吸一口,朝地上啐出燃到末端的烟头。
“像你这样有头脑的年轻仔,自然不去借高利贷,那么,轻松拿钱,只有一种方法……”男人裤兜里的手带出烟盒,弹出一支烟,点燃,咬住,再抬头看北川。
北川看对方一身中高档牌子货,笑着替他说:“傍富婆。”
男人会心一笑,或许对中年妇女颇有杀伤力,但北川早云只觉得油腻
“那又怎样?让我给你大小姐的母亲联系方式?”耸耸肩,北川顺着男人的话茬,“然后呢?威胁吐露给安同学,你觉得她会信?”
他成功让男人以为抓住把柄。
“我女儿也许会原谅你,可大户人家的小姐,脾气不一般。”
男人无视蹭他皮鞋而过的老鼠,半岛口音越来越浓:“年轻仔,你让我在婆娘那小丢面子,没事,但你不想在闹上门的女人前丢面子,就给我一个面子,等我找那婆娘复合,别乱搞。”
“哦?”北川早云内心嘲讽这傍富婆奔现不成的中年男,嘴上饶有兴趣问,“你自信能复合?”
男人放声大笑,轻咳几声收敛。
商店街的霓虹光芒难以深入甬道的阴暗,几只硕鼠被男人的笑声吸引进来。
“年轻仔啊年轻仔,你捣鼓什么牧师,什么金钱,有用,有阵子用。”
男人夹烟头的双指朝北川指指点点,揣着副前辈架子:“你说我待那婆娘不好,车间组长就待她好?早上八点盯她到晚上十点做苦哈哈;家里那两只,买韩药去教堂就说她什么不科学什么迷信……”
“只有我。”男人抽回手叼香烟,“懂得她想听什么。”
男人又认可地对北川点头:“你倒比家里那两只脑袋灵活,不对工作台从早坐到晚,回家煲饭,脑袋昏沉的婆娘讲什么复杂麻烦的科学,女权。”
北川早云明白了:“你倒算个中年牛郎。”
“差不多,你说那些坐办公室的,哪个不比我那婆娘有文化,懂什么科学,女权?妨碍她们去牛郎店吗?”男人眼神在烟雾吞吐间迷离,脸色满是享受与回味,“坐厂和坐办公室,大多是苦哈哈,我这种说好话讨欢心的,不咋赚,但,舒服,轻松,爽!懂吗?”
男人屈指一弹,烟头在空中划过曲线,熄在老鼠的皮毛。
“不过我也得考虑后路,老脸混不了多久了,那两小只,不谈也罢。”男人被老鼠痛苦的尖叫吵得不耐烦,谈及妻子,语气又轻快起来,“第一次在外面搞被抓包,那婆娘操菜刀朝我吼,吼完又放下刀哭,我就知道,她能养我到死。”
“没砍死你真是可惜。”北川说。
“她不会砍的,下班回家,那两小只有事的有事,没事的话不投机,教堂?太远,出去耍?太累,明天一早上工……只有我能同她讲。”男人说,“我那女也像婆娘,老实巴交,闷头干,嘴巴笨,不懂讨巧拿好处,用吃苦耐劳骗自己,所以……”
“所以?”
“我那女虽死读书认死理,好歹上个大学给我挣面子,现在被忽悠着跟你,大学是上不成了,年轻仔,你又欠我一个面子,所以……”男人盯着北川,“那婆娘耐不住寂寞,后悔离婚时,你少碍着我复合,我也不让你失面子。”
男人腰杆挺直,尤其自信与他同吃女人饭的北川早云会退让。
裤兜里的手又带出烟盒,要抽第三支香烟,嘲笑年轻仔千方百计唆使那婆娘离婚,忽悠呆女儿,到头来,仍旧得向自己低头。
甬道外的商店街,店员拖音响在街头,大声空放促销广告词与活泼摇滚的音乐,男人把音乐当成与北川交涉胜利的庆祝,脑袋有节奏摇晃起来。
“你很看重面子。”北川早云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抵近,“却不介意吃软饭。”
“又当又立好处吃尽,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不屑北川早云的质问,“你们年轻仔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