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
中都凤阳,冬日仍未消散,寒风依旧凛冽,各家各户门窗紧闭。
又是一天的卯中,天色虽然依旧灰蒙。
但不论是国子监,还是中都的其他官府衙门,正堂都已燃起了灯火。
没错。
新一天的点卯,又开始了。
“博士阮玉……”
这时的陈逢,与其他几天没有多少区别,依旧站在大堂正中的红案之前,手捧名册,即将点出第一个名字。
堂下的人,不论是心知自己很快就要被点到的阮玉宸,亦或者是其他的博士、助教、吏员,皆是精神奕奕地竖着耳朵倾听。
“砰砰砰!”
然而,陈逢第一个名字都还没点出来,正堂大厅之外的门,便先一步被拍响了。
听到声音。
唰!
大堂之内的众多官吏,皆是齐刷刷地就看了过去。
期间,还夹杂着深深地呼气声。
那气息的声音,就仿佛在说:‘只是敲门而已,又不是踹门,有什么可怕的?’
由此也可看出,当日蒋瓛的那重重一脚,到底给在堂的官吏们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创伤。
可谓踹在了心坎上,一辈子都难忘。
“……宸。”
陈逢的最后一个字,终归还是吐了出来。
不过很显然,此时此刻的官吏们,注意力压根都不在他身上。
所以自然而然的,也就没有了应卯一说。
陈逢倒也不在意,淡然一笑间,便对距离门口不远的一名吏员道:“夏广,去开门。”
“是。”
本就隶属于绳愆厅的夏广,难道听到上官的命令,因而几乎刚刚听到,便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而后更是想也不想,只两步间就来到了大门之前,打开了这一扇被敲响的正堂大门。
随着大门洞开,一道道身着锦绣衣衫的天子亲军,也就这般暴露在了众多官吏眼前。
见到如此一幕,有人当即便是一愣,也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还有人则是忍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亦有人万分惊讶地吐出一声‘咦’。
“谁是绳愆厅监丞?”
陈逢虽然是太子党,但二虎之前却也没见过,因此进来之后,便问了一句。
他却不知,自己这番话给众多官吏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甚至于,有些人根本就没忍住,直接就低声嘀咕了起来。
“又抓啊?”
“连太子的人,都要抓了?”
“怎么还没完了?”
嘀咕的人,显然已经忘了,此时的正堂大厅有多么的安静。
他们嘀咕的这些话,几乎转瞬间就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当然,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妙。
因此之故,仅霎时间而已,他们的脸色便皆是一白。
惨白。
“在下陈逢,绳愆厅监丞。”
也就在这极度尴尬之时,陈逢往前走了一步,拱手道:“不知这位大人有什么事?”
“是你啊?”
二虎将目光从几个低声嘀咕的人身上,缓缓地收了回来,打量了陈逢一眼后,当即便大踏步地走向了红案之后,牌匾之下,唯有一地主官才有资格居之的主位上。
“陛下口谕,陈逢接旨。”
站定以后,二虎收起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逢。
‘封建时代,就是麻烦,明明就是个旨意而已,还得……’
陈逢心中不爽地嘀咕一阵,正要第一个躬身之际,他的身后却已响起了齐刷刷的恭贺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万岁!”
他连忙跟上了调子,一甩特制的宽敞大袍,就此蹲了下来。
“口谕:你写的那些信,咱都看到了,为何不直接发往京师,可是对咱或太子有怨言?”
二虎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看着低头不语的陈逢,提醒道:“陛下问你话呢。”
“啊?”
陈逢愕然抬头,心中先是嘀咕一句还他娘可以这样,接着在二虎的目光催促下,方才连忙回答道。
“臣冤枉啊。”
“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表;对太子之诚,亦是日月可鉴。”
“被人偷…带走的问安书信,之所以还没发出,实是臣自就任以来,未有半分功绩可言,又恐旁人言臣越级上书,乃至产生误会,因而才会留存不发。”
“实无一丝怨意,亦……”
“臣之所言,山川为证,可昭江河!”
他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进行了回答,仿佛朱元璋真就站在面前一样。
说完之后,还露出了满脸的苦笑,仿佛是在为自己做最后的辩解。
但这却是苦了二虎。
因为他最后是要把陈逢这番话回给朱元璋的,所以在陈逢说了一半时,他就拿起笔记了一些关键词,生怕忘记了原话,最终传达了错误的消息。
也正因此,陈逢回答完了以后,又等了一会儿,二虎方才继续传旨。
“咱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嫌弃咱赐的进士,觉得不是用自身才华考的,就无以服人,是吧?”
“你把咱放在哪里了?!”
“有咱的话在,难道旁人还能说什么怪话不成?”
“罢了,你的这些小心思,咱念你在国子监实心用事,也就不多计较了。”
“咱最后就问你一句话,你能保证将来朝廷再开科举之时,就一定能考中吗?!”
旨意传完之后,在堂的官吏们,统统都傻了眼。
什么意思?
合着我们都不配合你呗?都嘲笑你的学历低呗?
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我们什么时候不配合你了?
你陈逢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还是说,你的良心已经被狗给叼着吃了?
他们都这么想着,眼神愤慨。
有些脾气比较耿直的,更是当即便用满是幽怨的目光看向了陈逢的背影。
“臣……”
感受到身后的灼热目光,陈逢赶忙抬起了头,生怕一个解释晚了,之后就被活生生地打死在这国子监的正堂大厅。
“陈大人,你再回答时,尽量简短一些,我实记不住那么许多。”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已经考虑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要提醒他一句的二虎,便抢先一步地开了口。
“臣绝无此意!”
陈逢一边对二虎点了点头,一边满脸悲怆的道:“臣实话说了吧,臣当时其实是想要偷偷摸摸地问一问太子,朝廷还会不会开科举了…毕竟,中都国子监的学生,年纪也都不小了,最大的甚至都三十四五了,若是再耽误下去…臣实不敢想!”
“因此,臣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子,亦或者是对朝堂,都敢梗着脖子说一句。”
“臣是为了国子监生的未来而发愁,绝非嫌弃陛下所赐。”
“因为臣自从被赐了进士以后,高兴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有其他想法?”
“最后,若是陛下当真能再开科举,臣虽不敢言必中,然则臣多年准备,多少也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二虎又开始记录了。
虽然这一次,陈逢说的话不像上一次那么晦涩难懂,但……也是不少。
他终归不能逐字逐句的记住。
尤其他的全部心思,早就已经用来记住圣旨、或者朱元璋平日里其他吩咐的情况下。
“咱知道了,等回头开了科举,你记得来考。”
记录完了以后,二虎抬起头,看着陈逢说出了朱元璋最后的口谕:“咱也不要求你考中状元,但你若是考不中,后果是什么,自己去想。”
“……”
陈逢听完口谕,先是无语了半天,方才用探询地目光看向二虎。
那意思是,还有没有了?
二虎用眼神示意了一番。
陈逢秒懂,于是连忙低头叩拜:“微臣中都…监绳…监丞陈逢领旨,叩谢吾皇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身后,那些看向他时,目光渐渐柔和的人,也连忙叩拜。
合共九次,所谓三拜九叩,概莫如是。
过后,众官吏方才抬起头。
然后,众人包括陈逢,便都陷入了疑惑。
因为二虎虽然收了架势,没了之前的模样,但他在拿起了桌上记录着这番对答关键词的纸张之后,却是俨然一副就要走人的架势。
是的,他没有传达让人起身的意思。
“额,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