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之上,万仞之下,芸芸众生,皆为蝼蚁。
申从抬眼望天,有点阴。
家里只剩她一个,白大户家要盖房子,父亲和哥哥去帮工了。母亲自己在地里弄田,嫂子今日要回娘家,午饭早已经给她做好了,在锅里闷着。是申从和申从她娘两个人的,嫂子家在西村,离这里隔了个村子,为了赶路程,走的也急。
午饭也来不急给婆婆送,只能托给小姑子。
六岁的申从刚从乡塾回来,放下书袋,把灶点着,估摸着时间,把饭热了热。然后灭了灶,寻着个竹篮,把饭和碗筷在蓝子放好,又朝外盖层兰花布,有条不紊地往外走。
申从的父亲是木匠,爷爷也是木匠。所有吃饭的活计都是和木头有关,盖房子,打家具,做棺材。在整个村子里生活还是不错的,丰年不少衣,饥年不缺食。女儿上得了乡塾,儿子娶得了媳妇。儿媳妇也怀孕了,三代同堂的日子指日可待。
家里的地不多,可申从她娘很上心。村子里盛产桑树,家家户户都晒着桑叶,养着蚕,只申从家没有。
她娘说,那个不能吃。地里的东西才是最实在的。再几个月,麦子就熟了,又到秋忙了,让申从给乡塾的老秀才请几天假,回来收麦子。
申从说好,收拾了两人的碗筷,提着篮子回家去。
风雨如晖,鸡鸣不已。
大雨说来就来,走在半道上的申从估摸着前面就到山神庙,可以先躲躲。
那是个破庙,却是间瓦房。以前也是有些香火,但前几年闹灾荒,去年又闹疫病。香火就淡了,村民们觉得是山神老爷没有好好保佑他们,进上的香火和香油也就没了。
即使这是申从村子里唯一的一座庙。
梁上结满了蛛丝,连山神老爷的法相上也布满了尘土。
她以前去乡塾,也在那里避过雨。大人们嫌它晦气,小孩子嫌它阴森,平常也没什么人来。
申从进来,却发现里面站了一个人。
也是来避雨的。
她没说话,给他行了一个礼。那人是位老者,确实受得了她的礼。申从的礼是老秀才教的,他很看重这个。所有来乡塾的新孩子第一节课,就是教他们这个。申从拜得很熟练。
陈并已经很老了,单看面容,老得快要死了。死或者不死,该死不孩死,又或者什么时候死,这都不是陈并自己能决定的。
如果没有当初那些人带自己回苍梧,自己可能早就死了,死于饥荒,死在自己家的釜锅里。
这孩子很漂亮,不像是村子里的孩子。陈并觉得她的眼睛尤其沉静,像是一潭不知矗立旁观了多少年的静池深水,美得静谧。
“先生是外乡人吗?”
“我来回家看看。”陈并摸索着自己的胡子,他这次回来确实是回家来看看。走得可能太远了,也太久了,家没了,坟还在。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您,原来您是远行客。”
这时候的申从还挺放松的,她把篮子放下,看着庙外的大雨等雨停。大雨如注,细密如丝。申从看雨看得专注,眼神也染上一层水雾。不一会儿,忽觉得有些眩晕,绿衣老者似是抚上她的头,凉凉的,申从转头看他,却瞧他还是在站着,与自己隔了三五步远。只觉得有些古怪,当下蓄力拔腿就跑。
或许很多年后申从再次回想起来,她会后悔走进那间山神庙,会后悔自己在下雨天还出了门,会后悔自己逃了老秀才一下午的课。
而等她发觉之后,这一切已经晚了。
“小姑娘,篮子!”
她听到了,却把这叫喊抛到雨里。
在苍梧开临时会议的机会很少,因为苍梧人很多,作为一间在东陆闻名的书院,如果细化科系,有一百多家。学生更多,有三万人。开起会开极为不易,从统一的会议通知,到漫长的会议发言,都是一件极为不易又单调无聊的事情。
这里的老师们更为随性,作为诸子百家中来这里讲学的佼佼者,他们的傲气和骨气不止体现在课堂教学和学术交流中。复杂又严谨的课业已经把他们的精神压榨掉一大半了,他们实在不想,或者在精神也不甚允许的情况下,来青云之巅开这个会。
但他们还是来了,来得很整齐。为了体现这里诸子百家,家家平等且开放的信条理念,议事大厅的桌子呈现圆弧状。掌院应修人在到达人间圣者巅峰境界后,很不负责的云游去了。会议主持者是他的师弟,也是苍梧的代掌院徐庸。
他清了清嗓子,尤其刻意地打断下面老师们的喧闹声。书院的学风很正,在应修人远行后,终于结束了应修人的一言堂时代,大事不决的情况下采取投票方式,票多者胜。
但这种事情的纠葛也很多,除了在上次临时会议中提高教师灵石待遇方面被全票通过以外,其他时候基本上也都是散了会就打。打服了再改票,然后再次召开苍梧临时会议。
所以身为代掌院的徐庸也很烦,这次的事情必须一次性通过。见到他们结束了聒噪的寒暄后,他也开始切入正题了。
“这次召开会议的目的是因为引官陈并。”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名家圣者刘自在就打了岔:“陈并还没死吗?他都快三百多了,还在著庸中期,我都以为引官早换人了。”
“老刘,你忘了,他去年进阶在著庸后期了。又能多活几年了。”杂家总教谕费劲把话头接了过去。
“天呐,我都三天没有休息了。屋子里还有一堆作业没改,就因为一个著庸后期的引官,还要来这么个破会。”义愤填膺的是方术家的圣者息韶,他看起来说得一点也不像假话,他的眼下有着重重的黑眼圈。
“回去后,拿点草药敷一下吧。也太像个鬼了。”医家圣者宁三娘说完,还帮忙维持了一下秩序:“大家不要再讨论了,听代掌院把话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