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个雨夜,电闪雷鸣。
黑云压城,狂风大作,平日里灯火通明的上京城一片死寂,唯有望溪阁上方漏着一缕天光,显出些半死不活的生气。
望溪阁层楼叠榭,门楼前的灯笼早已被风扑灭,徒剩主屋一豆灯火将熄未熄。
湿漉漉的脚步声急匆匆靠近,小厮浑身湿透,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有些踟蹰,最终还是决定早死早超生,一咬牙“咚咚咚”一边拍门一边振臂急呼:“秦阁主,救命啊阁主!出大事了!”
里头半晌没有动静,小厮正欲破门硬闯,脚伸到一半就被身后身后冰冷的呵斥吓得立刻缩了回来。
“黄栌,住手!”
回身望去,看清来人,黄栌提着一口气迎上去,哭哭啼啼道:“姜先生姜先生,您救救我家少爷吧!”
望溪阁做的是晓乾坤通阴阳的营生,既找上望溪阁,托主大凶。黄栌是江泛贴身仆从,而江泛又与望溪阁阁主八拜之交,姜衡意味深长朝主屋望了一眼,而后公事公办道:“今儿是十五,又是雨天,秦阁主不宜出门。”
他所言非虚,这在上京也是公开的秘密,秦司墨做生意,不看黄历,只看天色。
就算阴天也请不动他,何况雨天。
早料到如此,可——江泛失踪整整三天,江太傅难寻归程在即,黄栌双目无神,面色惨淡跌坐在地,嘴里喃喃道:“江太傅爱子如命,少爷若有什么差池......横竖是死,倒不如早死早超生。”念叨完,他回光返照般,发了疯似的一跃而起,拔腿冲向廊柱。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姜衡措手不及,“咚”地一声,黄栌当场撞破了头。
“......”罢了,姜衡掐了掐眉心,沉声道:“你且与我说说当时的前因后果。”
苦肉计见了效,黄栌立刻抖擞道:“那天,少爷和戚少爷一行人约了濉溪泛舟,随行仆从十余人,到桃叶渡,又下起了雨,后来雨越下越大,戚少爷见势不妙,提议先去濉溪亭避雨,等雨势小一些再去。两位少爷带着人往濉溪亭走,可走着走着,还没到濉溪亭,少爷就不见了。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一样,无影无踪。我们围着濉溪亭找了三天三夜,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这是遇上阴邪。望溪阁下雨天闭门谢客的规矩我知道,但凡事都有例外,秦阁主与我家少爷情比金坚,青梅竹马,她怎可袖手旁观?”
真是近墨者黑,江泛能言巧辩,他的小厮亦巧舌如簧,这话起承转合,又回到了望溪阁阁主身上。只是,情比金坚?姜衡移开目光,对此不予置评。
姜衡:“......秦阁主缠于病榻,自顾不暇,我随你去寻江家公子。”
姜衡是秦司墨的先生,那姜衡的本事自然在秦司墨之上,本来是想请秦司墨出手没想到捡了个大便宜,黄栌顺杆往上爬:“如此,甚好,甚好。”
看那小厮涎皮赖脸的模样,想他姜衡纵横多年,竟被一个及冠拿捏,实在是......他掀了掀嘴皮:“江少爷当真将生死置之度外。”言下之意,这鬼天气江少爷还去泛舟,不是找死么?
黄栌哽了一下,正要还嘴,又怕惹恼了贵人,当场尥蹶子,那他可真是自作自受,良久,不甘一般虚弱地小声辩解:“少爷也是憋坏了,再说,那天出门前,看天色倒也不像是下雨的样子。”
这雨,下了半月有余,濉溪河水暴涨,多人凭空失踪,求秦司墨寻人的托帖堆成了山。
若不是逢上这样的日子,秦司墨有心无力,姜衡绝不会阻拦,说到底,见死不救有损阴德,可秦司墨上有天道相佑,倒也不怕所谓报应,他便自作主张拦下了拜访之人。
虽是阴邪作祟,说到底,福兮祸兮,都是造化。
可谁叫那人是江泛,秦司墨就算病死,都会拖着病体去寻的人,遑论她离死还差一大截,更不会不管不顾。姜衡问:“身上可有带江公子贴身之物?”
黄栌点头如捣蒜,立刻掏出胸前揣了半晌的手钏:“有,这是我家少爷经常把玩的手钏。”
姜衡接过手钏,同黄栌道:“带我去濉溪亭。”
“——咯吱”门倏地打开打断二人的动作,折胶堕指的寒气扑了黄栌满怀,他当场打了个寒颤。
姜衡觑了一眼八仙桌上,那桌上立着一盏油灯,青色火焰晃了晃,终是灭了。
他知道,这人,他是拦不住了。
木板轻响,里面的人缓步而出,青色长衫下一张脸恹恹的,彷如得了一场经久不愈的大病,血色全无,那模样,任谁看都命不久矣。
“我跟你一起去。”素白的手指搀在门框上,里面的人走出来,定神望着姜衡,不容置喙道。
姜衡长吁一声,语气无奈:“祖宗,用不着你,好生歇着。江泛我给你寻回便是。”
姜衡与秦司墨的关系,在上京一直是未解之谜,对外,姜衡是秦司墨的先生,可二人的关系又并非师徒那么简单,姜衡对秦司墨,无微不至到近乎溺爱的地步。
黄栌想起坊间传闻,秦司墨与姜衡难以为外人道的真正原因是二人曾有段不伦之恋,便忍不住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
不看不打紧,一看黄栌又是心头大震,望溪阁阁主,相貌不俗,是朵娇花,怎么才短短十余天,那娇花怎就被折磨成憔悴不堪摘的模样?
都说望溪阁阁主巾帼不让须眉,意气丰发,这幅模样倒叫黄栌那点儿难以为继的良心恻隐起来:“秦阁主,姜先生随我去便好,您还是听姜先生的话,好生将养着罢。”
秦司墨这些天饱受摧残折磨,天连续阴沉了几日,她便跟着遭殃了多少天。
这些天她几乎彻夜难眠,只能在困顿难耐时勉强眯上一时半刻,然而,闭上眼的一瞬,无尽深渊,万鬼哭嚎,殒身碎骨,疼痛挥之不去,噩梦真真切切,鲜活无比。
在那梦里,她不知死了多少次。
一次次不得好死,天道就没想让她好生将养。
秦司墨想不通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她这辈子受这样的罪,她记不清的事原本太多,因此也懒得想。
“江泛你可以去寻,那么托帖呢?托贴上那些人,姜先生打算如何?”
什么?托帖?
天道竟然用了托帖,当真是不顾秦司墨死活了么?
但面对天道,无人敢冒大不韪。
秦司墨惯懂得如何拿捏人,如此,姜衡隐在袖口里暗自施力的手垂了下来,妥协道:“我知道了。”
江家马车停在望溪阁门口,姜衡面色凝重,独自走在前面,黄栌小心给秦司墨撑着伞,穿过三四个廊屋、照壁,在秦司墨一脚迈出望溪阁碧瓦朱檐的门楼那一瞬,闪电撕开黑云,闷雷炸响,石破天惊。
雷霆可怖,黄栌吓成了结巴:“怎、怎么突然打雷、雷了,该、该、不、不会是、阴邪跟、跟着我......”
虽然受尽磋磨,眉宇间的锐气分毫不减,秦司墨神色自若,堪堪抬了狭长的眼皮,清了清略有些哑的嗓子,道:“姜大仙快些收了神通,好端端吓唬他做甚?”
黄栌猛然反应过来,姜衡是在报复他用下三滥激将法?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依他看,仙人的心思更难猜。不过他生性乐观,既能呼风唤雨,还怕甚妖魔鬼怪?
马车上,姜衡拎着手钏往奔晷琉璃盘上一丢。
奔晷琉璃盘乃命盘,贴身之物放上去,盘针转动则无恙,否则便是大凶之兆。
秦司墨目不错珠盯着奔晷琉璃盘,盘针迅速转了起来,并且越转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