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橙·一中礼堂(2 / 2)月虹时代首页

那张照片是路识炎小时候了。

小男孩儿长得虎头虎脑,脑袋歪着,浑身滚地一身泥,腰间别一墨镜,酷毙了,手里还拿个水枪正在呲人。

江让立定在台前,扬起下巴,麦克风举到与下巴齐平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台下那个他最在意的位置,迎上季梦真的目光,眼神慢慢挪开,再如一滴水,落进了注视他的大海。

他说,2002年,他在少城机关第一幼儿园认识了一群同班同学,其中有两位正坐在台下,有一位就是刚才的顾宛学姐。

还有一位叫,路识炎。

那时候,这所幼儿园靠近全国赫赫有名的少城航空工业飞机工业有限公司,小男孩儿精力充沛,午休时间常常不睡觉,他和路识炎就躲在午休室的窗前,想象着能够看见试飞现场。

在江让的记忆里,路识炎动手能力很强,自己曾经摔坏了一架小客机,路识炎领着他跑去保育员的房间,拿502把小翅膀给黏好了。

“后来,2004年,我们又一起升入了实验小学。很巧,我们还在一个班。”

江让说着,“小学有一年,恰好碰上六十周年大阅兵,我们几个人在封闭式游乐场里面玩,只有路识炎一个人站在游乐场里悬挂的电视机前面,看阅兵。他跟我说,江让,长大了我也想去。”

2010年,按小升初学区对口原则,他和路识炎一同升入少城一中。

自此,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几个人虽然不同班级,但友谊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维持了快十二年。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路识炎约江让、季成、乔明弛在校外的一个便利店门口蹲着喝啤酒,四个人拎了一件酒在路边找了个烧烤摊坐下,开始聊,说毕业后想要干什么。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夜幕低垂。

路识炎说,他想考飞行。

季成说,开飞机好啊,民航工资高,以后你当个机长什么的,年薪能上百万了。路识炎说不是,我想去部队的。乔明弛甩了甩脑袋,掀起衣服,露出后腰上一个不算大的刀疤,说兄弟我是陪不了你了,这是初中那会儿为了季成我被砍的。

路识炎说我知道。

江让猛地灌一口啤酒,说,我们一起考。

还记得小时候一块儿趴窗户上数飞机么?

我陪你去。

2015年,招飞局驻进市中河畔,命运阴差阳错,江让只过了民航,路识炎只过了空军。

那会儿顾宛得意得不得了,像只到处飞的小花蝴蝶,说出息了,以后你们俩要穿着飞行服和我拍照!路识炎说我文化成绩不太行,得好好补补。

这没什么问题,江让、顾宛和安亭都是学霸,三个人轮番突袭,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路识炎稳过重本线,收到了招飞局提前批录取。

“他入学那年是要求八月五日要去吉林长春报道的,”江让讲述故事时,嗓音很沉,语速慢慢,“七月份的空军飞行学员录取仪式上,市上还给他戴了红花。”

照片上的少年面容稚嫩,面容冷酷,下巴微扬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胸前却别了个大红花,上面的红布条用金线写了两个字——光荣。

入伍前几天,为了给路识炎壮行,几个人说出来吃顿饭,见一面。

这当兵的都是消失的朋友,一去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饭席间,顾宛还开玩笑,说路识炎,我们就此别过啦,不用太报答我的补课之恩,多给我介绍点你的帅气战友就行!

那天是八月一日,无论多少年过去了他都还会记得。

当时他们吃完饭例行遛弯儿散步,店子不在城中心,是沿江的鱼店。因为乔明弛那天家里聚餐,他就没来成,所以店是他订的。

吃完饭时间已经比较晚了,大概九点左右,路上的人却很多,江边小广场热热闹闹的,偶尔有小朋友握着大风车跑过。

季梦真记得,那个小孩拿的大风车是彩纸做的,在江岸路灯的照耀下特别晃眼。

季成走路走得口渴,说要去买水喝,独自一个人去找卖水的铺子。

还没走一会儿,季梦真忽然听到江岸有家长发疯一样大喊大叫,说孩子找不到了,有路人听到水里有人扑腾的声音,说你看看是不是掉江了?

很快,围观路人聚集起来,所有人都看得见有个小孩儿是玩儿水掉进江里了,江面上一只小手,手里还攥着那个大风车。

路识炎父母是农村人,家里有个池塘陪着他在每一年暑假长大,所以他水性还不错。

当时正值酷暑,夏天脱衣服快,他很快脱了上衣,根本顾不得江让叫他名字,一头栽进水里。

还没满十八岁的顾宛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吓傻了,手里拿着路识炎留有余温的衣服,下意识伸出手去拽江让的胳膊。

她力气小,根本拽不住。

江让也随着夜色与江水追上去。

有围观的中年女人在叫——

怎么让两个学生娃娃跳下去啦?没大人吗,一个大人没有吗?

听他妈妈说滚下去那个小孩有七八岁了,光两个人拖不住啊!

岸上背着手围观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往下跳,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去搭把手,蹲在离江最近的石头上,众人开始四处寻找可以牵引落水者的竹竿。

“我一下水就脑子懵了,江水和游泳池不一样,水流很急,我根本游不动,”

江让的目光穿过观众席,仿佛回到了那年滔滔江水,“我有只脚像卡在水里了,没办法动弹,太黑了也看不清人。路识炎个头大,我拼命去抓他的手,想把他拉得离岸边近一点。”

“他却把那个小孩的手给了我。”

警察来得很快。

江让和小孩也很快被救了起来。

他在江水里被呛得几乎快要神志不清,满口满鼻都是泥沙,说不出话,怀里还搂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

小孩子大概有七岁的年纪,力气也很大,求生欲很强,拼命地往上蹬腿,会一些踩水的动作,但是实在是太小了,江水始终淹没他的发顶。

季成是付款的时候听到老板说,咦,好像有人掉江里去了,还不止一个。

他当时有点紧张,朝江边看了一眼,看江边那么多人聚集,还是付了钱,抱着几瓶水跑过去。

望着要不是被人拦着也快跳下去的妹妹,季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怀抱里七瓶水全部砸到地面上。

其中有一瓶顺着江岸斜坡翻滚着,翻滚着——

坠入江水中。

翌日,少城沿江打捞队从事发江岸出发,寻找路识炎的踪迹。

直至遗体打捞上岸,路识炎的家人才从外地赶来少城。江让没去辨认现场,在医院病房里,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除他以外,目击证人全部在现场认尸。

那年,路识炎没能等到去长春人民大街7855号。

事发后一周,季梦真在家收拾和路识炎有关的遗物,发现了路识炎在2010年给她写下的同学录,梦想这一栏后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飞行员。

“长大后,我们所住的小区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月虹时代,意思是黑夜中会出现的彩虹。这种彩虹很罕见,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月虹像是路识炎一样。

保佑他们成长,保佑他们中奖。

又用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将他们紧密相连。

彩虹有七种颜色,路识炎从来没有被他们忘记。

“他不能被遗忘,他也永远留在少城青少年光荣榜上,”江让握紧话筒,朗声道,“所以我今天的发言不仅仅代表我个人,也代表他。”

“他的那条路,我没有走成,是我几年来夜深人静时时常回想的遗憾。我在此代表路识炎同学,代表我自己。我希望准备参加定选的学弟学妹们坚持目标,不要放弃。”

“祝你们朝着蓝天,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