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和宝钗对望一眼。她们上京来带的下人本不多,除香菱外,一个个都是家生子,是几代的世仆,在薛家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尾大不掉,薛家孤儿寡母的,反事事赖他们帮衬。故而无论是莺儿还是同喜同贵,都不好为些小事严惩的。更何况那莺儿原本就是奉了薛姨妈的意思呢。
当下薛宝钗命文杏先出去,见屋中无人,方向薛姨妈叹道:“可见是咱们家平日里太过宽和,竟有这样的事情。一堆小丫鬟们在厨子面前殷勤,还连累了亲戚,像什么样子。若是传出去,难免不被外人笑话。”
薛姨妈不以为然:“那厨子当初没有签卖身契,也不算咱们家人。若果然闹将起来,推他出去领罪,打上一顿也就是了。横竖风浪也到不了咱们家里。晴雯那丫鬟固然有些可惜,只是咱们如今客居于此,也得看主人家的意思。那丫鬟模样那般标致,难不保你姨母不想起昔年你珠大哥的事情。她向来是不喜放这等标致伶俐的丫鬟在年轻爷儿们房中的,只是碍着老太太的情面。如今只怕会拿这个做筏子。咱们自是不好拆她台的。”
薛宝钗知道,昔年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是贾家中兴希望之所在,岂料贾珠房中有几个姬妾模样甚是娇艳,常引逗得他流连温柔乡中,连正室李纨家里的脸面也不顾。
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贾家富贵已久,家中大小子弟无不如此,更荒唐的也比比皆是。贾珠已算是其中难得的,只是略略沾染了豪族子弟的些许风气而已。但贾政选李家结为亲家,原本是承袭了当年荣宁二公合族弃武从文的心愿,岂能容贾珠这般任性妄为?
当下对贾珠一顿毒打,又逼他刻苦读书,不想竟未拿捏轻重,那贾珠身子骨又弱,竟因此得了病,未过多久竟早夭了。
此事乃王夫人毕生之最痛。贾政尚有妾室赵姨娘生子贾环,再者还有长孙贾兰,但对王夫人来说,贾珠一去,从此少了依靠,只得勉强指望从小被贾母溺爱、贾政曾断言不会成器的贾宝玉奋发图强,便如同断了半条命一般。王夫人不敢去怪贾家风气不佳,子弟皆纨绔,花天酒地,也不敢去怪贾政下手太狠,不曾拿捏轻重,竟打死了亲生儿子,她只敢对模样标致的女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甚至薛宝钗觉得,王夫人如此深恨,必然有赵姨娘与她争宠的缘故在。只是这些是长辈私事,薛宝钗也不敢多说,更不敢挑明。
按理说薛家客居贾府,全赖王夫人的情面,自该处处以王夫人心意为重,甚至暗地推波助澜,助她成功。只是——
薛宝钗忙道:“此事不妥。那厨子虽未曾同咱们家签下卖身契,可到底事情从咱们家而起。妈也知道,这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宝兄弟房中的丫鬟,必然不肯把一个小小厨子放在眼里,若是什么私情,是断然不会有的。便是那厨子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过是年轻人知慕少艾,故而待人接物略微亲切了些。若不替她澄清了去,此事必然拉扯上咱们家。到时候有心人少不得给咱们家安上一个治家不严、门风不紧的名声,到时哥哥如何议亲?咱们家又如何在这京中立足?”
薛宝钗此语却是戳中了薛姨妈的心事。常言道慈母多败儿,薛姨妈视儿子为她毕生的指望,从小捧在手上溺爱放纵,较贾宝玉所受之溺爱放纵更甚,又怎会不知薛蟠平日荒唐无状之行径?他们薛家人进京前,薛蟠就曾闹出人命官司来,进京后居于梨香院中,和贾家那些纨绔子弟整日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外面直笑薛蟠“呆霸王”、“冤大头”,薛姨妈又岂能没听到风声?薛家王家一意力推金玉良缘,贾家的老太太贾政等人都装看不见,焉知是不是嫌弃薛家家风呢。
当下薛姨妈怒道:“胡说,咱们借居在你姨父家里,家中奴仆不好都带了来,少些排场,这才是做客的道理。这里是国公府,又有谁胆敢编排咱们家的不是?”
见薛宝钗目中含悲,只定定望着她,薛姨妈到底心中发虚,她也知道宝钗天分极高,是薛家和薛蟠拖累了她的前程。忙转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做慈爱状,问宝钗道:“我的儿,仔细想来,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据你来看,当今之计,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