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初夏,是个好日子,兰衡原本想家里蹲,种田或洒扫卫生,但不知为何心有不安躁动情绪,左手时不时就抽筋似地抖。他自诩心如止水,冥冥之中能牵动他的情绪,恐怕是因为某个厌憎的魔头正在逼近。
兰衡想到这一点时,理智告诉自己,那魔头不可能越过结界潜进人族,但情感告诉自己,万一呢?要逃远一点。
于是他怀揣着恐惧翻出了万仙大会的请柬,一边赶往逍遥宗一边传音给白羽:“师兄,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白羽:“是的,你的不好预感没有错,不离铁了心要跟我和离。”
兰衡:“!”
白羽在另一头陷入苦闷的沉默,半晌才讲起别的:“我入魔族十二天,那笑千秋说了许多东西,那些看似离奇荒谬的蠢事,竟多数是真的。兰衡,你既生为至纯炉鼎,你想知道一些真相吗?”
“我不想。”兰衡毫不犹豫,“师兄,”我今早是有个感觉,笑千秋恐怕要潜入人族。”
白羽的声音当即严肃:“师弟,你现在就出发来逍遥宗,我会感应边界的结界,如有魔族入侵,这回我会保护好你。”
这回,便寓意着上回没有。兰衡心绪一下子有些绷不住,哑然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就哆嗦着赶往逍遥宗呢。到了人多地方我自会顾好自己,师兄你先护好邹宗师才是,他身上的魔气怎么样了?”
白羽也沙哑地笑起来:“我们夫夫俩的事,就不用你瞎操心了,先过来要紧。”
兰衡马不停蹄地赶路,半道上遇到个和家中大人走散了的哇哇大哭小女孩,抚头哄了她两下,领她找到家人才继续赶路。
待到逍遥宗,无数陌生的修士以奇怪眼神悄悄打量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克制着强迫自己心如止水,他宁愿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神包围,也不愿意被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凝视。
好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小女孩竟是别处门派的修士家眷,邹翎在慕道台上与人比刀时,全场屏气敛息,唯有那小女孩猫着腰溜到了兰衡身边,牵着他的衣袖晃一晃,龇着小虎牙甜甜地喊一声哥哥。
兰衡怕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自己而败坏将来声誉,便假装不认识,冷声劝她走。谁知小女孩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盘坐在他身边,噙着泪蹙着眉,委屈得双肩不住颤。
兰衡心软又心疼,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一点点衣角。小女孩得了点阳光,又朝他龇牙咧嘴地傻笑,小小声地不住唤哥哥。
兰衡对小孩没辙,只好叹息着看向慕道台,静默片刻,他施展瞳术,仔细凝视台上邹翎周身流转的灵流轨迹。
这是他在魔族三百年里学到的技能。
修士于争斗时,周身灵流会剧烈运转,运转轨迹投在兰衡眼里便是具象化的色彩。
人族之灵杂,为玄黄色,妖族之灵清,为青色,魔族之灵浊,为赤色。
上次白羽请他为邹翎问诊,他其实就很想施展一次瞳术,看一看他周身灵流的运转轨迹,若是魔气侵蚀严重,那便是周身赤色,可断可救与否。只是那次问诊结束得太快,这次有机会可望闻问切。
兰衡瞳孔逐渐缩成一线,悄悄泛起灵纹,他看到邹翎一身灵流是浅浅的玄黄,颜色越浅则越弱,修道的天赋确实……
但在邹翎结束一个回合,刀尖点地险些不稳摔倒的瞬间,他发现邹翎双膝以下的灵流有一瞬俱是赤色。
他眼皮一跳,旁边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忽然握住了他的大手,软糯地蹭蹭他:“哥哥,哥哥,我想嘘嘘,这周围我没认识的人了,你带我去好不好?”
兰衡被这一握打断了瞳术,尴尬得想抽出手:“小妹,你的家人呢?”
小女孩睁着雾气蒙蒙的漂亮眼睛注视他,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眼泪花:“哥哥,他们不管我的,爹爹是个坏蛋,阿娘才不理我,大哥疼我可是大哥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哥哥,你管我好不好?就管这一小会儿,我好想去嘘嘘。”
小女孩黏人得紧,纤细的小腿小幅度地蹭蹭,耳朵和鼻尖憋得红红的,兰衡被她黏得无法,只好牵起她的衣袖,谁知她又涨红了脸得寸进尺:“哥哥,我有点走不动,我不敢走,你抱我好不好?”
“男女授受不亲。”
小女孩瞬间眼泪汪汪,低头揪着衣角抽噎:“那、那我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兰衡忽然想起了有个魔头曾经贴在他耳边说,我要是个人就好了,或者,一半人也行。
那大约是他为数不多为对方感到心软的时候。
兰衡又苦恼地叹了叹气,环顾一圈,此时外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台上的邹翎,他认栽地弯腰抱起了女孩:“好啦,别哭,带你去找这里熟悉的人,我不会丢下你。”
小女孩眼圈红红地抱住他脖子,甜甜地嗯了一声:“哥哥最疼我了。”
待走出慕道台,走了小半天都找不到人,小女孩不住地在他怀里扭,扭得兰衡也紧张冒汗,怀里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磕坏了:“小妹,你别动……我怕摔着你。”
“可是我好急。”小女孩埋在他脖子里抽噎,“哥哥,哥哥……”
兰衡转了半天都找不到逍遥宗的修士,着急得都想传音问问白羽,但又怕干扰到什么重要场合,只好笨拙地先哄哄女孩:“呃,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抱着他抽噎:“秋千,哥哥,你呢?”
兰衡一时有些口干舌燥,脑海里不知怎的,想起了那魔头曾经在事后和他闲聊名字的由来。
“我这名字真是荒谬。我娘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个意外,生就生了吧,养就难了,首先得取个名字吧,取个阿猫阿狗也成。那时我爹和其他小娘有女儿,他们疼那孩子,给她搭了一架秋千陪她玩,我小时候没人管,坐在旁边吃泥巴,跟着他们笑。我娘后来发现我喜欢对着秋千笑,就直接叫我秋千笑。你说难不难听?待我长大了,认了几个字,想换个威风霸气点的名字,但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索性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就叫笑千秋罢。”
女孩在耳边又问他,声音清甜:“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兰衡忽然不敢动弹,不敢低头。
因为他这时才想起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刻意回避的往事。
他第一次看见笑千秋时,那魔头就穿着女装,蹲在他面前抚摸他的喉管,一笑甜如蜜酒,邪如阎罗。
他那时也是这么问他,他没出声,他便露出虎牙,甜甜地说——
“不告诉我的话,那我以后就叫你小狗,我的小狗哥哥,如何?”
回忆里的青年男声和耳边的清脆女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兰衡脊背上的冷汗狂冒,还没来得及撒开手,丢掉怀里已经碎掉的锋利瓷片,就被反将一军扑倒在地上。
兰衡面如死灰地紧紧闭上眼睛,他甚至不敢用瞳术去看趴在身上的活物,那活物周身是不是流转着鲜血一样的红色灵流。这三百年来他看过太多次了,他已经不想再看这个鲜红的噩梦。
覆盖在身上的重量瞬间变大,一双熟悉的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兰衡的左手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封到喉结的厚实衣领,他剩下的唯一理智就是用右手运转出一个传音术,传到白羽那里。
左手被扣住五指,耳边附来了冰凉的呼吸,和慵懒的笑声:“才五个月不见啊,小狗,你把我忘得也太彻底了。我都给你那么多提示了,你怎么还认不出我来?好歹,用你这双眼睛认真地看一看我啊,哥哥。”
兰衡僵成一个恐惧的木偶,闭着眼睛扭头,下意识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但他什么都呕不出,脸就被掰过去,唇上覆盖了柔软冰冷的温度。
你说你已经腻味了,放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