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月光洒在残留着白雪的院落中,东屋的厅堂中原本就有些勉强的人声渐弱,连推杯置盏的动静听起来都小心翼翼,不知是因为随着夜色渐深心中难掩的恐惧还是因着醉意而愈来愈麻木的躯体。 从北屋的窗子透出的烛光将寂落的院落映出了几分喜庆,斜倚在窗前的男子左手端着一碟酒鬼花生,不时伸出右手拣起一两粒扔进嘴里,姿势慵懒而随意,似是过来喝喜酒而在中途出来透风的来客,只是眸子里却隐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即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而露出清浅笑意时也不减半分。 耳力极好的山瓷听到窗外若有若无的细微笑声,停下了劝说,缓了一缓后,对眼前身着嫁衣名唤涂净七的女子叹了口气,有种束手无策的无奈。 她已口舌不停地劝了涂净七两刻,简直比出山以来说过的话都多,但她似乎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默地坐在床榻上,其倔强决然的确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想来也是,她在客栈中男扮女装潜伏多日,每天易容都耗费不少功夫,还要掩了女儿本色尽可能地仿着男子行径,而所能期待的却只有等,其心志确实不是一般女子所能相比的。 “你冒险在我们的饮食中加入尘咒,定然是不想让我们插手此事,但今晚我哪里都不会去,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你与那吴公子洞房花烛。”山瓷决定开门见山,手指错落有致地敲着桌上的酒壶,言简意赅地道,“到时候怕是你还没等到你的师父,便已先一步嫁为人妇。” 涂净七终于抬了眼,耳根一红,不掩愤怒:“你这是何意?” 山瓷云淡风轻地道:“你我都知道狐妖今晚定会现身,同你师父也会出现一般。你显然连我都打不过,更何况我们还是三个人,倘若我先将你弄得不省人事,别说你不会见到你的师父,连明日清晨你身边躺着谁你都不知道。”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威胁却是明显又刻意,涂净七不由怔了一怔,没料到方才还一本正经想以理服人的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也明白她有能力说到做到。 “我要的只是狐妖,也许,顺带着还有真相。”她挑着唇微笑看着已然掩不住紧张的新娘,有些后悔怎么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拳头这条捷径,“说吧,时候可不早了呢。” 涂净七紧攥了双手,终是站了起来,缓缓在她对面坐下,开始在她明目张胆的胁迫之下卸掉了方才的倔强,思及往事时清澈的目光有些迷离:“我已经三四年没有见过师父了,那一年我还随着他在四下游历,后来循着魔气到了定珠镇附近。” 即便已然过去了三年多,但每次想起那一晚,涂净七便会心生恐惧,甚至比现在的生死不由己更甚几分。 那一天,她随着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师父追寻一只修为高深的狐妖来到了定珠镇附近,临近暮晚,眼见那狐妖踪迹渐弱但附近却魔气突起,师父意外之下命她留在原地而他自己却先行一步循着魔气而去。 凉意渐冷,月色渐浓,她等了许久,直到一个时辰后魔气突然消逝,而师父依然没有回来。 等她赶到魔气源起之处时,除了一撮不易察觉的雪白狐狸毛和师父的佩剑之外便再也找不到其他有用的痕迹。 她几乎寻遍了所有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得到师父的下落,那一夜的惊慌失措是自从阿婆去世之后从未有过的。但无论如何,从那一晚之后陈世华终究还是不知所踪,即便这些年她一直从未停止过对师父的牵挂与追寻。 明白师父对捉妖的执着,这两三年中无论她打听到哪里有妖魔作祟便会匆忙赶去,但几乎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即便失去了佩剑,即便卸去了重责,连同那只他一心想要除去的狐妖。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她都有种天塌地陷的错觉,因为师父还未归来,不曾像以往那般英勇无敌,如同小时候听说过的那些惩奸除恶的江湖侠士。 不知为何,也许因了绝望,也许因了思念,也许因了悔恨,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噩梦开始的定珠镇,就在五个月之前。 那一晚月光就如同三年前的一般月光皎洁如洗,她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定珠镇的大街之上,即便有些失魂落魄也留意到了不远处恰有人家在办婚事。 目光还未从门口大红的灯笼上移开目光,她便趁着月光扫见半空中两个黑影只隔着几步之遥地从墙内一掠而过,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一怔之后,她才恍然察觉到其中一个竟像极了师父。 “可从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师父,但却听说了那晚成亲的人家丢了新娘的事故。虽然三年来师父从未与我联系,但我知道他一定还在世间,也一定会坚持他的底线,有妖的地方,便有斩妖仙人陈世华。”涂净七咬了咬唇,神色莫名地有些哀凉,连声音都有些轻颤,“所以,我留在了定珠镇伺机而动,终于查清了这里新娘被害的真相。” 沉默良久后,山瓷试探着问道:“狐妖劫人害命,你师父捉妖救命,对不对?” 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涂净七微微点了点头。 “陈世华也算是仙界首屈一指的捉妖仙人,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他半年都不能收服的狐妖。”她疑惑,有些奇怪地问道,“可是,你若是想帮他,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去找他,反而要用代嫁这种手段?仙界之人大都讲究光明正大,尤其是陈世华,倘若他知道你会如此,怕也不会同意吧。” 涂净七低了眸光,没有回答。 烛光摇曳,山瓷目光微动,突然轻声问道:“你也听说过柳真吧?” 她身子一颤,半晌无言。 “她在三年前曾救过两个男子,后来她家中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她的父母,跑了一个杀人纵火犯。”山瓷盯着她,干枯的眼中似是也燃了几分生气,“她救人的时间,好像与你师父失踪的时间恰好吻合呢。” 涂净七的眸光更黯,过了许久才颤声道:“你怀疑什么?当时我在定珠镇搜寻许久,根本没有师父的踪迹,她救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师父。” “所谓关心则乱,想必倘若你的师父真的被她救下,你也不会想到堂堂一个仙君竟会被一个凡人所救吧。”她却紧追不放,继续道,“我总觉得,她的事情也许与你师父有关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眸子里似乎霎时间溢满了不耐,涂净七猛然站起,语气虽隐着慌乱却清冷如霜,“我言尽于此,你可以趁机捉住那狐妖,但我不希望你们会误伤到我的师父。” “仙界高高在上,岂是我等能误伤到的。”山瓷微微笑了笑,也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也便履行君子协议,你帮你的师父,但狐妖是我们的。我先出去,你怎样也算是有法力护身,若有意外记得留下信号,我们可不是敌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来路?”见她就要开门而出,涂净七再也忍不住,扬声问道,“只是为了捉妖?” “难道还是为民除害吗?”山瓷开了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烛光映在她眸中闪了一闪,笑意清浅,毫无刻意,“姑娘保重,有些人固然重要,但总不至于因此断了一生。” 一怔之后,门已合上,满院的月光被隔在了外面,像是被禁在了另外一个天地,涂净七心中渐冷,突觉四肢无力,扶着桌子半晌无声。 这三个月来,她留在钱来客栈用尘咒吓退了十数个捉妖天师,但却没想到这次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对方的目的都无法肯定。 屋外,月光洒落在残雪之上,将这个人间的腊月寒冬趁得更是薄凉,山瓷觉得有些冷,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方才窗外的人已经不见了,她还未来得及失落,便听到半空中有个声音轻唤了一声,含着慵懒惬意:“上来。” 她抬了眼,见一袭月白衣衫从院中的枯树枝上垂落,似是冬日的月光织就的一层薄薄丝锦,不显眼却透着说不出的洒脱。 本是不情愿的,但不知为何,迟疑片刻,她竟然脚下一点,逆着月光掠了上去。 衣裙旋着划过半空,似是一朵极快绽放的硕大浅色夜花,因着时光逆转重新飞落在了树枝之上。 她收敛了衣裙,倚在树枝之上抬头望着月亮。 他抬头看着她,唇角含着无声的笑。 这个女人,即便是上树,都要踩在他的头上。 “你这么抬着头,难道不累吗?”头枕着手,身子斜倚在树枝上,他扯着嘴唇道,“这里地方大,过来躺着也不错。” 她连头都未低一下,只淡然道:“我要看的不是太阳,你再胡闹,小心我……” “小心你刺瞎双眼,好让自己看不到月亮也不会把月亮看成太阳。”他接过她的话端,有些无趣地闭上了眼,“知道了,天天都是这般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