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痴。”他说,“我辞职了。”
因为在外头,福泽用了比较大众的说法。福地樱痴一愣,半晌才闷闷的道:“是因为之前那件事?”
他们是幼驯染,进同一家道场学习剑道,长大了一同加入军方,只是福地成为了军人,福泽被上头看中另有安排。
福地樱痴知道福泽在做什么,孤剑客银狼可是响当当的名号,想着福泽的顶头上司就是死在爆炸案里那位上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觉得福泽会背弃他们的理想,只觉得对方应该是被排挤了,才不得不从政府脱身。
福泽是上头的一把刀,他做过无数的脏活,死在刀下的有间谍、叛徒,也有无辜的政敌。
有时候福地都会感慨,他们两个身无分文的从千里迢迢的乡下跑到东京这么多年,到底得到了什么?
现实和他们梦想中的样子差得太远,也已经变成了年少时最看不起的那种妥协的大人。
福泽看了这位好友一眼,知道这个直脑筋的小子估计又乱想,为了不让对方给自己编造出一些中二又离谱的境遇,打断了他的思绪。
“樱痴,我拿不动刀了。”
他从福地撑圆瞪大的瞳孔里看清了自己此时落寞狼狈的表情。
抬起惯用的手,上面结着厚厚的时间洗不净的刀茧,他的小指在不受控制的轻轻抽搐着。
小指是手上最重要的一根手指,极道中有个隐形规矩,退出组织时需要切断小指表示自己的决意。
因为失去小指,你就握不住刀,手部力量被大大削弱。
福泽的小指还在,但它已经使不上力。也就是说,他握不动刀了。作为剑客,作为武士,他已经失格了。
“也,也许是你精神紧张,太累了,还是说生病,对,去医院,治好了就行,你有钱吗?我这边有点,我们去……”
福泽打断了福地结巴凌乱的话语。
刀是武士的命,握不动刀象征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没必要用到你的卖命钱,我知道原因。”福泽痛苦的闭上眼睛,“我遇到了一个男人,在还没拔刀的那刻就退缩了,不战而逃。”
武士之道,只有一往无前,没有后退这条路。即便面对强大不可战胜的敌人,也要慷慨的举着刀英勇的在战斗中死去。
还没战斗,他就输了。
“是刀抛弃了我。”他如此说着,“这个结果,是对我的惩罚。”
福地深知福泽是多么强大的人,他抖着嘴唇,有心想追问对方的身份,到底还是压下了这种不明智的想法。
福泽的工作内容,即便对方退出体系也是受到保密条例约束的。他只能退而求次的问:“他很强吗?”
这是个很笨的问题。也就福泽习惯了他的思维模式,道:“我不知道,他没有出手。”
也就是说,对方没动手,福泽就落败了。
若是真刀实枪的比上一场,输了也仅是输了,后期赢回来就是。
但福泽的问题在于,还没战斗他的心就已经认输。
这才是导致他握不动刀的根源。意志是坚定的,也是脆弱的,一但出现裂纹,对武士便是致命的缺陷。
“我只能说,他是个可怕的男人。”福泽将剩余的清酒喝完,光是提到那个男人,他小指颤抖的幅度就越发明显。
“在他身上,我看到人类最纯粹的恶意。”福泽道,“我没有资格评判他人的善恶,但……还是想这么说。”
他本以为对方是名好人,没有污点的履历,干净到像卫道士的私生活,他尽心尽力为社会办事,是受到国民同事信赖的正直好人。
也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被他视为好人的政客。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接下了杀死对方的任务。
他不过是上位者的一把刀,趁手的工具,主人握着他杀了谁,他没有拒绝的立场和资格。
但那个男人,打碎了他这种一厢情愿、为了逃避罪恶感而拉出来的遮羞布。
他终究是人,不是刀。
有了思想的他,已经无法接受过去的生活,所以他离开了。恰好上司死了,他的主公死了,没有人能阻拦他离开。
他过往的认知被动摇了,抛弃了他所学的儒学,相信着——人性,本恶。
这个世界的真相,人的真相……恶意压垮着他,即便是刚出生的小婴儿,他都会质疑对方伪装的纯真。
福地久久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擅长思考,也不会安慰人。
还是福泽看他都快把头发薅秃了,转移了话题:“你呢?老样子?”
“哦,我被调走了。”福地松了口气,迫不及待的想驱散现在这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气氛。他提起这个还庆幸的道,“原来那个……越来越疯了,我待着都提心吊胆的,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现在倒好,有个有眼光的看重我,把我提到他身边做副官,虽然也跟他无人可用,没威信使唤不动人有关啦,可又怎么样呢,我升职啦!”
福地说起这个就笑了起来,福泽不禁跟着笑,为对方的境遇开心。听他提过原来部队的情形和作风,风气很差,好友能及时脱身是幸事,升职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于是他主动提出请客,又要了壶清酒和福地对酌,喝了三杯后,福泽才问:“你现在的上司是谁,我在里面还有点人脉,可以给你。”
反正对他而言人脉已经没什么大用,现在福地的上司境遇艰难,他给出去,得益的是好友,也算废物利用。
福地神秘的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大概率用不上的,我和他见过一面,这个男人,啧啧,会成为不得了的大人物哦,我的直觉不会错的。”
“哦?那我倒是要好奇了。能得到你这个评价的人可不多。”
“你应该听说过,最近风头正盛的,刚任防卫省代理大臣的男人,才二十四岁呢,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呀!”
“……谁?”福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右手的力量,若不是酒杯放在桌面上,恐怕已经落地粉碎。
“你不可能没听说的啊。”福地已经有些醉,脑子兴奋起来,酒量就变差了。没看到福泽反常的态度,虽然也很难从对方严肃得跟教导主任一样的表情上看出变化。
他乐呵呵的说:“就是他啦,结城信一。”
黑雾,再度笼罩住福泽的双眼。
午夜梦回惊醒的噩梦起始,再次卷起。